慈宁宫的铜鹤香炉里,常年燃着的檀香也压不住殿内的药味。太后歪在铺着貂绒褥子的软榻上,脸色蜡黄得像张旧纸,石青色绣团寿纹的寝衣松垮地罩在身上,衬得她本就消瘦的肩背愈发嶙峋。她刚又发了阵心悸,指节死死掐着榻边的锦缎,留下几道深痕,鬓边赤金点翠的抹额歪歪斜斜,珠子晃得人眼晕。
“废物!都是废物!”太后猛地挥手,扫落案上的药碗,褐色药汁溅在月白地砖上,像泼了滩脏水。“连个沈知微都扳不倒,哀家养你们有何用?”
月嫔独孤月正站在榻边,石青色宫装的裙摆沾了点药渍,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声音却透着刻意的温婉:“娘娘息怒,保重凤体要紧。许是宫里阴气重,扰了娘娘清修?臣妾听说京郊法华寺的大师们道法高深,不如请几位进宫诵经祈福,驱驱邪祟?”
太后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她本就信佛,近来心神不宁,总梦见些厉鬼索命,听闻诵经能安神,倒也动了心:“去办!挑最好的来,越多越好!”
三日后,法华寺的僧人便入了宫。为首的是位须发皆白的老方丈,身后跟着十几个年轻僧人,青灰色僧袍在宫道上连成片,倒也肃穆。人群末尾,有个少年和尚格外惹眼——他约莫十六七岁,身形清瘦,穿着洗得发白的僧袍,领口袖口都磨出了毛边,却难掩一身干净气质。他的眉眼生得极俊,鼻梁高挺,唇线清晰,尤其那双眼睛,像浸在山涧里的琉璃,澄澈得能映出人影,看人时带着点懵懂,却又藏着洞悉世事的沉静。
这少年,正是缘澄。
永寿宫的掌事宫女们正在偏厅理事,听见太监通报僧人入宫的消息,都抬了眼。
春枝正核对着库房的账目,青布裙上沾着点墨痕,她性子最是直爽,手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太后这是病急乱投医?诵经要是有用,她也不至于夜夜做噩梦了。”她管着永寿宫的庶务,库房钥匙、采买账目都经她手,最是精打细算,谁想在她眼皮底下贪墨,绝无可能。
青黛坐在窗边,正用银剪修剪瓶中的红梅,湖蓝色宫装的袖口绣着缠枝纹,她话少,却心细如发,宫里的人事关系、谁跟谁走得近、谁又藏着小心思,都瞒不过她的眼。“听说这次来的和尚里,有个法号缘澄的少年高僧,在法华寺很有名。”她将剪好的梅花插进霁蓝釉瓶,动作轻得像怕碰落花瓣。
云岫抱着摞刚浆洗好的衣物进来,她穿件月白比甲,做事最是利落,宫里的针线活、洒扫浆洗都归她管,手脚快得能顶两个小太监。“管他什么高僧,别扰了娘娘清净就好。”她将衣物分类放好,指尖划过沈知微常穿的那件月白狐裘,轻轻拍去上面的浮尘。
听雪刚从寿安宫回来,玄色比甲上绣着暗纹兰草,她专司消息传递,凌钰衡那边的密报、各宫的动静,都由她汇总禀报。“我刚在宫道上见了,”她走到桌边倒了杯茶,“那少年和尚看着确实不同,眼睛亮得很,不像一般僧人。”
正说着,沈知微从内殿走了出来。她穿着孔雀蓝宫装,裙摆上的缠枝莲纹在日光下泛着金线,听见几人说话,淡淡一笑:“既来了,便是客。吩咐下去,各宫都安分些,别冲撞了僧人们。”
话虽如此,她心里却泛起波澜。缘澄……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当初她因为太后的旨意在甘露寺为景珩祈福,恰逢缘澄在寺中挂单。那时他还是个小沙弥,穿着件打补丁的僧袍,正坐在银杏树下抄经。她走累了,便在他身边坐下,岁月静好二人一起论佛与法。只静静听着风吹叶响。临走时,他递给她一枚粗麻布缝的平安符,眼神干净澄澈声音清晰:“施主心有执念,却也存善念,愿此符护你平安。”
那枚平安符,她一直带在身边。
如今竟在这里重逢。
晚些时候,沈知微去慈宁宫“探望”太后,刚走到殿外,就见几个僧人正在廊下诵经。缘澄站在最末,低着头,青灰僧袍的衣摆被风吹得轻晃,阳光落在他毛茸茸的发顶,像镀了层金边。
他似有感应,忽然抬起头,目光直直撞上沈知微。那双澄澈的眼睛里先是闪过惊讶,随即漾起浅浅的笑意,像石子投进静湖,荡开圈圈涟漪。他认得她,那个在甘露寺与他共享片刻安宁的女子,如今穿着华贵宫装,却依旧藏不住眼底的疲惫与坚韧。
沈知微的心轻轻一颤,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便抬步进了殿,孔雀蓝宫装的裙摆扫过门槛,将那点意外的悸动掩得严严实实。
缘澄望着她的背影,握紧了手中的念珠。他本不愿入宫,是方丈说“宫中有机缘”,他才来了。没想到这机缘,竟是她。他不懂后宫争斗,却看得出她身处漩涡中心,像株在寒风里挣扎的梅,看着孤傲,实则早已遍体鳞伤。
殿内,太后正听老方丈讲经,却心不在焉,目光频频瞟向沈知微,见她神色如常,反倒更气闷。沈知微端着茶盏,指尖的赤金镯子泛着冷光,眼角的余光瞥见窗外缘澄的身影,他正低头诵经,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愈发干净,与这深宫的阴诡格格不入。
离开慈宁宫时,沈知微特意绕了段路。缘澄恰好在廊下整理经卷,见她过来,停下了手,双手合十行礼,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僧人的平和:“施主安好。”
“大师安好。”沈知微的声音清越,听不出情绪,“诵经辛苦。”
他抬眼看她,目光里没有谄媚,没有畏惧,只有纯粹的关切:“施主眉宇间有忧色,还请宽心。世事皆有定数,强求不得。”
沈知微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她想起他说的“执念”,原来他都懂。她没再多说,只微微点头,转身离去,浅蓝色的裙摆消失在回廊尽头。
缘澄望着她的背影,从袖中取出枚新做的平安符——粗麻布上绣着株小小的兰草,是他昨夜熬夜绣的。后宫凶险他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用这笨拙的方式,祝她平安。
永寿宫的掌事宫女们早已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春枝核清了各宫的份例,青黛查清了小莲与月嫔的往来,云岫赶制出了景珩和景璃的冬衣,听雪则带来了凌钰衡的消息:太后让月嫔借着送素斋的由头,去法华寺僧人那里打探些“能让沈知微倒霉”的法子。
沈知微坐在暖阁里,听着她们一一禀报,指尖摩挲着那枚旧平安符。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落在梅枝上,簌簌有声。她看着眼前这四个女子——春枝的忠直,青黛的细致,云岫的勤勉,听雪的机敏,她们是她在这深宫里最坚实的依靠。
“月嫔想借僧人做文章,”沈知微的声音平静无波,“那我们便让她做。”她抬眼看向听雪,“去告诉凌统领,盯紧法华寺的人,尤其是……缘澄大师。”
她不能让缘澄卷进来,这个眼睛像山涧琉璃的少年,不该被这深宫的污泥玷污。
听雪应下,转身离去时,瞥见窗外的雪地里,不知何时多了枚粗麻布平安符,上面绣着株小小的兰草,在白雪映衬下,干净得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