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气是后半夜钻进药园的,像无数枚细针,悄无声息地刺破窗纸,钻进每一道缝隙。起初只是贴在皮肤上的微凉,后来便顺着衣领往骨缝里钻,冻得人牙关打颤。药园里的老槐树蜷着光秃秃的枝桠,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抖落最后几片枯叶,倒像是在为谁默哀。
袖如风被铁链吊在最粗壮的那根枝桠上,肩胛骨穿透的铁钩锈迹斑斑,随着风势轻轻晃。每晃一下,撕裂般的疼就顺着筋脉爬遍全身,细碎的血珠从伤口渗出来,在囚衣的褶皱里蜿蜒成河,又一滴滴坠下去,在冻硬的泥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点。那些点渐渐连成线,像他此刻脑子里乱糟糟的思绪。他仰头望着天,铅灰色的云低得仿佛抬手就能摸到,沉甸甸地压在山尖上,像是要把整座药山都盖进冰窖里,连一丝活气都不留。
身下几步远,就是那片回魂草圃。焦黑的残株东倒西歪,还保持着被沸水烫过的狰狞姿态,蜷曲的叶片死死粘在冻土上,远远看去像铺了层烧尽的纸钱,在风里发出细碎的呜咽。三天前,这里还是另一番景象——银霜薄薄覆着翡翠般的叶片,草心凝着细碎的光,像撒了把碎星星。长老们围在圃边捋着胡须,说那是魂火初显的征兆,再等三日,或许就能从阿四留下的半块玉佩里,钓回一缕残魂,让那孩子能入轮回。
“钓魂……”袖如风低声嗤笑,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铁链被他笑得叮当响,在这死寂的园子里格外刺耳。他想起自己跪在圃前的模样,膝盖陷在微凉的泥土里,指尖抚过草叶时,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一口气吹灭了那点微弱的光。长老们用银针刺破他的指尖,精血一滴滴坠在草根上,那瞬间他看见草叶轻轻颤了颤,像是有了生命,当时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眼里的光比草心的魂火还要亮。
可现在想来,那哪里是魂火,分明是哄人的鬼火,是勾着他往绝望里跳的诱饵。
“哗啦——”
热水泼下去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炸响,带着水汽的灼热感似乎还残留在皮肤上。他记得自己挣开看守时,玄铁镣铐在脚踝上磨出的血痕有多深,皮肉翻卷着,血珠顺着脚踝滴在青石地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记得炭炉边的火光映在水面,晃得人眼晕,炉子里的炭“噼啪”地响,像是谁在低声哭泣。那桶水是他亲手烧的,炭火也是他亲手添的,前一夜还守在炉边,每隔半个时辰就起身探探水温,用棉布裹着桶身,生怕冻着了这些“救命草”。他甚至对着炭火许愿,愿折自己十年寿数,换这些草能争气些,能把阿四的魂留下来。
直到长老们摇着头离开,花白的胡须在胸前颤抖,说魂火终究没能引动,阿四的残魂……怕是散了。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根紧绷了许久的弦断了,世界瞬间变成白茫茫一片。再反应过来时,人已经扑在炭炉边,双手拎起那桶滚烫的水,想也没想就泼了出去。
青绿的草叶在沸水里翻腾、蜷缩、变黑的样子,像极了阿四断气时的手指。
那天他守在冰棺旁,阿四躺在里面,脸色白得像纸。他的指尖刚碰到阿四的手,就被那刺骨的凉惊得一颤,像摸到了一块万年寒冰。少年的手指蜷得很紧,指节泛白,几乎要嵌进掌心,像是攥着什么极重要的东西。他费了好大劲才一根一根掰开,掌心却空空如也,只有几道深深的月牙印,是指甲掐出来的,触目惊心。他当时就红了眼,阿四到底想抓住什么?是想抓住这短暂的生命,还是想抓住……谁的手?
“连自己都活不成,还叫什么回魂草。”袖如风望着那些焦黑的残株,忽然笑出声,笑声里裹着泪,“连阿四一根手指头都留不住,算什么灵草?骗人的东西!”他笑得浑身发抖,铁链撞击的声音越来越响,眼眶却红得厉害,有滚烫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刚滴到下巴就冻成了冰珠。
“孽障!”
淮阴监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压抑的怒火。他的靴子踩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咯吱”声,一步一步走近。袖如风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他的授业恩师,此刻手里定是提着惩戒的刑具。可他偏过头时,却看见淮阴手里提着半桶冷水,水面上还浮着碎冰碴。大概是想浇醒他这个疯癫的弟子,可走到近前,看见袖如风眼底那片死水般的死寂,终究还是把水泼在了地上。冰碴溅起来,落在袖如风的囚衣上,瞬间化成了水,顺着衣料的纹路渗进去,带来一阵透骨的凉。
“执法堂的规矩,你懂。”淮阴的声音沉得像冰,没有一丝温度,“毁宗门灵植,杖责五十,悬于此地七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不远处的银杏树,语气里添了几分复杂,“江悦灵私泄布防图,午时三刻,废去修为,逐出山门。”
袖如风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江悦灵就挂在那棵老银杏的枝桠上,月白色的道袍被玄铁锁勒出几道深痕,暗红的血渍从锁扣处晕开,像雪地里开了几朵残梅,凄艳得刺目。她垂着头,乌黑的长发遮住了脸,只有偶尔微微颤动的肩膀,能让人看出她还活着。
三日前,她被押进执法堂时,双手被反绑着,手里却死死攥着半块玉佩。那玉佩他认得,青白玉的,刻着半朵莲,和阿四贴身带了十年的那半块,正好是一对。
那时袖如风才知道,江悦灵早就和外宗勾连,那些年她对阿四的亲近,送的伤药,说的体己话,对自己的关照,递的热茶,原来都藏着别的心思。可他看着此刻挂在树上的人,心里却没有恨,只有一片麻木的空,像被人用剜心刀掏走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恨什么呢?恨她背叛宗门,害得阿四送命?还是恨她……也惦记着阿四,手里握着那半块他从未得到过的玉佩?
风卷着雪粒子吹过来,打在脸上生疼,像被无数小刀子割着。袖如风闭上眼睛,阿四的脸却在黑暗里愈发清晰——十五岁的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短打,站在祭台边的老银杏下,手里攥着颗红得发亮的野枣,冲他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眼睛亮得像装了星星。
“阿风,等过了献祭大典,我就带你去后山摘酸枣。”少年的声音清脆,像山涧的泉水叮咚响。
那时的风里,还带着酸枣的甜,混着银杏叶的清香,是他这辈子闻过最好闻的味道。可现在,只剩下满鼻的血腥气和焦糊味,还有那化不开的、刺骨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