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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梦影(药园篇)

秋风锁

雪粒子落得更密了,打在槐树叶落尽的枝桠上,簌簌地响。袖如风的睫毛上结了层薄冰,每眨一下眼,都像有细针在刺着眼眶。他望着江悦灵垂落的长发被风掀起,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忽然想起阿四总爱拽着那姑娘的袖子问东问西,少年的声音清亮,像檐角的铜铃,江悦灵那时总笑他聒噪,却会悄悄把刚烤好的栗子塞给阿四,指尖碰到一起时,两人都红了脸。

原来那时的亲近,都是演给人看的。

他忽然觉得喉咙发紧,想咳嗽,却被冻得发不出声。铁链勒进手腕的地方早已麻木,只有肩胛骨的铁钩还在忠实地传递着疼痛,一下下,像敲在破鼓上,闷得人心慌。三天前他还跪在回魂草圃前,用体温焐着冻僵的草根,长老说他的精血里有阿四的气息,能引魂火现世。他信了,像信春去秋来、花开花落那样虔诚,连夜里做梦都在数草叶上的光点,数着数着就笑醒了,以为能真的把阿四从阴曹地府里拽回来。

“呵……”他喉间滚出一声笑,带着冰碴子的凉意。那时多傻啊,傻到以为几株草就能敌过生死,傻到以为只要自己够虔诚,就能留住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的少年。

冰棺里的寒意仿佛还残留在指尖。他记得自己守了阿四三天三夜,冰棺外的长明灯结了层灯花,他用银簪挑开时,手都在抖。阿四的脸在幽光里显得格外小,比初见时还要瘦,下巴尖得像块冰棱。他总说阿四太瘦,要多吃些肉,可少年每次都把碗里的肉夹给他,说“阿风练剑费力气”。现在想来,那些肉大概都长在了自己身上,却没能替阿四挡下那致命的一剑。

那天祭典乱成一团,黑衣人举着弯刀闯进来时,他正护着阿四往殿后跑。箭矢破空的声音像毒蛇吐信,他转身挡在阿四身前,后背结结实实挨了一箭,疼得眼前发黑。可阿四却忽然推开他,少年的力气大得惊人,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他踉跄着回头时,只看见阿四扑过来的背影,和那柄刺穿少年胸膛的弯刀,刀锋上的血珠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一朵妖艳的花。

“阿四——!”

他吼得嗓子都破了,可少年已经倒在地上,手指还在往他这边伸,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蜷成了一团。后来他才知道,那些黑衣人是冲着宗门的布防图来的,而泄露图的人,正是江悦灵。

风忽然变了向,卷着雪粒子往江悦灵那边去。那姑娘的肩膀抖得更厉害了,玄铁锁摩擦着皮肉,发出“咯吱”的声响,像在哭。袖如风看着她攥紧的拳头,忽然想知道那半块玉佩还在不在她手里。是被搜走了,还是被她藏在了什么地方?那对莲纹玉佩,是阿四十岁生辰时他送的,本想等阿四及冠了再送另一半,却没想到……

“咳……咳咳……”江悦灵忽然咳嗽起来,长发从脸上滑落,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她的嘴唇干裂起皮,嘴角还沾着血渍,看见袖如风望过来,她忽然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眼里却滚下两行泪,砸在玄铁锁上,瞬间冻成了冰珠。

“不是我……”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我没……没想害死他……”

袖如风别过脸,懒得听。是不是她又有什么关系?阿四已经死了,死在他面前,手指蜷得那么紧,连块玉佩都没攥住。

远处传来晨钟的声音,“咚——咚——”,一共敲了七下。天快亮了。

淮阴监督说午时三刻废去江悦灵的修为,那是一天里阳气最盛的时候,也是废功最疼的时候。他见过废功的人,经脉寸断,像被万蚁啃噬,疼得满地打滚,最后变成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比死还难受。可他看着江悦灵,心里却没有半分快意,只有一片荒芜的空,像被大雪覆盖的后山,什么都长不出来。

雪越下越大了,药园里的焦黑残株渐渐被白雪覆盖,只露出些黑黢黢的边角,像块被打翻的墨。袖如风的头发上积了层雪,顺着发梢往下滴融水,钻进衣领里,冻得他一哆嗦。他想起阿四总爱在下雪天拉着他堆雪人,少年的手冻得通红,却非要把雪人堆得和他一样高,还偷偷往雪人肚子里塞颗野枣,说“这样雪人就不会饿了”。

那时的雪是暖的,因为身边有人呵着白气搓手,有人把冻僵的手塞进他怀里。现在的雪是冷的,冷得能钻进骨头缝里,把所有的念想都冻成冰。

“阿风……”

恍惚间,他好像听见阿四在叫他。少年的声音带着笑,像含着颗糖。他猛地睁开眼,雪地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卷着雪沫子打旋。槐树枝桠上的冰棱“啪”地断了一截,落在地上,碎成了好几块。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握过剑,护过阿四,也曾亲手烧了那桶热水,毁了那片回魂草。现在这双手被铁链吊着,指甲缝里还残留着焦黑的草屑,洗不掉,像刻进了骨头里。

“阿四……”他低声唤了句,声音被风吹散,“我没留住你……也没留住那些草……”

他忽然想起长老说过,回魂草需以至亲精血喂养,方能引魂。可他和阿四并无血缘,不过是十年前在山门口捡来的流浪儿,他比阿四年长五岁,便自封了“哥哥”。原来从一开始,长老们就在骗他,那些草叶上的光,不过是露水珠在月光下的反光,那些所谓的魂火,不过是他们安慰自己的谎话。

就像江悦灵的亲近是假的,他的虔诚是假的,连回魂草能回魂,都是假的。

只有阿四死了,是真的。

“哗啦——”

又一声水响,这次是从银杏树下传来的。淮阴监督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手里提着另一桶水,正往江悦灵身上泼。冷水混着雪粒子打在那月白色的道袍上,瞬间冻成了冰壳,江悦灵疼得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却死死咬着唇,没再发出一点声音。

“醒了就好。”淮阴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午时三刻还早,别冻死了,坏了规矩。”

袖如风看着那桶水泼下去的瞬间,江悦灵的手指忽然动了动,像是想抓住什么,最终却无力地垂落。那姿态,像极了阿四断气时的模样。他的心脏猛地一缩,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原来无论是谁,到了最后,都抓不住任何东西。

天终于亮了些,铅灰色的云隙里透出一丝惨白的光,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远处传来弟子们练剑的声音,“霍霍”的破空声,像极了那天黑衣人的弯刀。袖如风闭上眼睛,任由雪落在脸上,融化成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

他想起阿四总说后山的酸枣是甜的,红得像玛瑙。可他一直没机会去,祭典前他忙着练剑护典,祭典后阿四就没了。现在想来,那酸枣大概是酸的,酸得人牙疼,像他此刻心里的滋味。

午时三刻的钟声终究还是响了。

淮阴监督提着剑走向银杏树,玄铁剑出鞘的声音在雪地里格外刺耳。江悦灵忽然抬起头,目光穿过风雪,直直地望向袖如风,她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袖如风没听清,也不想听清。

他只是望着脚下那片被白雪覆盖的焦黑残株,忽然笑了。

或许阿四早就知道回魂草是骗人的,所以才攥紧了拳头,什么都没留下。或许他想说的,从来都不是“等我回来”,而是“忘了我吧”。

可他偏不。

他要记住阿四笑起来的小虎牙,记住少年塞给他的烤栗子,记住那半块没能送出去的玉佩,记住这刺骨的疼和这化不开的凉。

雪还在下,仿佛要把这药园里的所有罪孽和思念,都埋进这无边无际的白里。袖如风的意识渐渐模糊,肩胛骨的疼痛变成了遥远的回声,他好像又听见了阿四的声音,清亮得像山涧的泉水。

“阿风,后山的酸枣熟了……”

这次,他好像能回应了。

他想对那少年说,好啊,等我……我们一起去。

铁链在风雪里轻轻晃着,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像谁在低声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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