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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枣甜(药园篇)

秋风锁

风雪不知何时歇了,天边裂开一道青灰色的缝,露出些微曦光。槐树上的冰棱开始往下滴水,嗒、嗒地打在袖如风的囚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望着淮阴监督的剑收回鞘中,玄铁与剑鞘碰撞的脆响里,江悦灵忽然栽倒在银杏树下,月白色的道袍铺在雪地里,像一瓣被碾落的花。

有弟子上前拖她,她的手指在雪地上划出浅痕,那道痕迹弯弯曲曲,竟像极了阿四常画的半朵莲。袖如风的目光追着那道痕,直到被雪地尽头的青砖墙挡住,才猛地回过神——原来这药园的墙这么高,高得连只飞鸟都难掠过去,就像他和阿四被困在这方寸天地里的十年,以为是安稳,其实是牢笼。

“师父。”他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阿四的冰棺……葬在哪了?”

淮阴监督背对着他,玄色道袍上落的雪正在融化,渗出道道深色的水痕。过了许久,才听见他闷闷的声音:“后山,酸枣林边上。”

袖如风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原来真的在那里。少年生前没能去成的地方,死后倒得了偿。他忽然想起阿四总说后山的酸枣树长得比墙还高,枝桠能伸到云里去,他那时总笑阿四瞎编,现在却觉得,或许真有那么棵树,正替阿四望着这药园里的荒唐事。

看守换了班,新来的两个弟子抱着胳膊跺脚,嘴里嘟囔着这鬼天气。袖如风看着他们呵出的白气,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他在山门口捡到阿四。那时少年缩在石狮子底下,怀里揣着半块冻硬的麦饼,看见他就睁大眼睛,像只受惊的小兽。他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裹住少年,阿四却攥着麦饼往他手里塞,说“哥哥吃”,指尖的冻疮蹭在他手背上,又痒又疼。

“那时的冻疮膏,是江悦灵给的。”他忽然对自己说。记忆里那只白瓷小罐还放在窗台上,膏体是淡粉色的,带着些微的花香。江悦灵说那是她用桃花熬的,专治冻裂,他信了,每天给阿四涂两次,看着少年手上的裂口慢慢长平,心里竟比自己练会了新剑招还要快活。

原来那时的暖意,也掺着毒药。

日头爬到中天时,雪彻底化了,露出药园里斑驳的冻土。回魂草圃的焦黑残株被融雪泡得发胀,散发出一股苦涩的腥气,袖如风却忽然闻见了别的味道——是酸枣的甜香,混着些微的泥土腥气,像极了那年阿四从后山偷摘了酸枣,揣在怀里给他带回来的味道。少年的衣襟被果实的汁液染得发红,却笑得一脸得意,说“阿风你看,比师父的蜜饯还甜”。

他望着那片焦黑的土地,忽然笑了。或许这草也不是全然骗人的,至少它烧起来的烟,竟能勾回这么些念想。

第七日傍晚,铁链终于被解开时,袖如风几乎栽倒在地。双腿早已麻木,只有肩胛骨的伤口还在一跳一跳地疼,像有只小虫在里面钻。淮阴监督站在他面前,递过来一件干净的道袍:“去换了,跟我来。”

他跟着师父穿过回廊,廊下的灯笼亮了,暖黄的光映在地上,像铺了层碎金。路过执法堂时,他看见江悦灵坐在门槛上,怀里抱着个布包,见他过来,忽然把包往他怀里塞。

布包里是半块玉佩,青白玉的,刻着半朵莲,边角被摩挲得发亮。

“这是……阿四给你的?”袖如风的手指捏着玉佩,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冻得他指尖发颤。

江悦灵的头发剪短了,露出光洁的额头,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清明了许多。她摇摇头,又点点头,嘴唇动了许久,才挤出几个字:“他说……若他不在了,就把这个给你。”她顿了顿,忽然笑了,眼里却滚下泪来,“那些布防图……我是被逼的。他们抓了我弟弟,可我没想到……没想到会害了他。”

袖如风捏着玉佩的手猛地收紧,边角硌得掌心生疼。他想起阿四断气时蜷紧的手指,想起冰棺里少年掌心的月牙印,原来那时少年攥着的,不是虚无的念想,是这半块要托付给他的玉佩。而自己,却在这七日里,恨了他惦记的姑娘七天七夜。

“他早知道你会有麻烦?”

江悦灵点头,泪水砸在衣襟上:“他总说……你太直,容易被人骗。他说若有一天他走了,让我护着你些……可我没做到。”

袖如风忽然说不出话来。原来少年什么都知道,知道江悦灵的身不由己,知道这药园里的暗流涌动,甚至知道自己会先走一步。他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却唯独没告诉自己,该怎么在没有他的日子里活下去。

淮阴监督在廊尽头等他,见他手里捏着玉佩,只是叹了口气:“去看看吧,明日卯时,随我去执法堂领罚。”

后山的酸枣林在月光下显出些模糊的轮廓,树干上还留着阿四刻的歪歪扭扭的记号,那是他们用来比身高的。袖如风摸着最高的那道刻痕,比自己的肩膀还矮些,原来少年到死,都没长到他这么高。

新坟上的土还是软的,旁边放着束干枯的野菊,想来是江悦灵来过。袖如风把那半块玉佩埋在坟前,又从怀里掏出自己一直带在身上的另一半,拼在一起,正好是一朵完整的莲。

“阿四,”他蹲在坟前,指尖抚过冰凉的石碑,“他们说你散了,可我知道你没走。”他笑了笑,眼角有湿痕滑落,“你看,这莲拼上了,就像你说的,咱们俩,从来都是一块儿的。”

夜风穿过酸枣林,发出沙沙的响,像是少年在低声应和。袖如风坐在坟边,开始数树上的疤,一道、两道、三道……数着数着就笑了,原来阿四没骗他,真有棵树的枝桠伸得老高,能接住天上的月光。

他就那么坐了一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起身时,看见衣襟上落了些细碎的花瓣,是酸枣树新开的花,淡白的,带着些微的香。他想起阿四说过,酸枣花开过,就该结果了,红得像玛瑙,甜得能醉人。

“等结果了,我来摘给你。”他对着新坟轻声说,转身往山下走。

晨光里,他的背影被拉得很长,肩胛骨的伤口还在疼,却不再是闷得心慌的疼,倒像是种提醒,提醒着那些没说完的话,没做完的事,还有那个要一起去摘酸枣的约定。

路过药园时,他看见新的回魂草籽被撒进了土里,几个小弟子正小心翼翼地浇水。淮阴监督站在圃边,手里捏着颗酸枣核,见他过来,就把核丢给他:“阿四留的,说等你来了,让你种在坟边。”

袖如风接住那枚枣核,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他忽然明白,有些东西从来都不会散——就像这枚枣核里藏着的春天,像那两半拼在一起的玉佩,像少年留在风里的声音,只要有人记得,就永远都在。

他握紧枣核,往执法堂走去。罚是要领的,日子也要过下去。毕竟后山的酸枣树还等着结果,而他答应了阿四,要替他尝尝那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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