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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松月闲

清晖峰的晨露,总比别处落得缠绵。

沈砚之推开柴门时,竹篱笆上还挂着昨夜的月光,沾在紫苏叶上,被他一碰,便簌簌滚进泥土里,悄没声息的。他提着竹篮往药田走,布鞋底碾过青石板,惊起几只蜷在石缝里的小虫,扑棱棱钻进草丛——这声响,竟成了清晨最鲜活的动静。

“师兄!”

顾清辞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带着点跑得上气不接的微喘。沈砚之回头,见少年抱着个粗陶坛子,月白长衫的下摆沾了片苍耳,正一颠一颠地往这边赶,额角的碎发被汗濡湿,贴在光洁的皮肤上。

“慢点。”沈砚之往旁边挪了挪,给人让出路来。

顾清辞却没停,直冲到他面前才刹住脚,坛子往石桌上一放,揭开盖子的瞬间,一股清甜的酒香漫出来,混着晨间的松气,缠缠绵绵地绕上鼻尖。

“你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像盛了两汪刚化的春水,“去年埋在老松根下的梅子酒,我估摸着今日该醒了。”

沈砚之低头看那酒,清透的琥珀色,映着晨光晃了晃,倒真有几分醉人模样。他记得埋这酒时,顾清辞还蹲在旁边数松针,说要数够一百片才肯盖土,结果数着数着便靠在树根上打盹,醒来时沾了满背的松香。

“才三月,就耐不住了?”沈砚之指尖敲了敲坛沿,发出闷闷的声响。

“昨夜风暖,我听见松涛都软了些,定是它在底下待不住了。”顾清辞说着,已斟了两碗,双手递过一碗来,“就尝一口,不算贪杯。”

沈砚之接过碗,陶壁微凉,触得指尖一颤。抿了口,梅子的酸裹着米酒的甜,顺着喉咙滑下去,像淌过一汪温吞的溪。抬眼时,正见顾清辞捧着碗,小口小口地抿着,唇角沾了点酒渍,被晨光映得亮晶晶的,倒比那酒更让人移不开眼。

“今日要去后山采茯苓。”沈砚之放下碗,往竹篓里装小锄和药铲,“换件厚些的衣裳,那边林深,露重。”

顾清辞“嗯”了一声,却没动,忽然指着院角的老银杏树:“师兄你看,抽新芽了。”

沈砚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见光秃秃的枝桠上,冒出点点嫩黄,像撒了把碎金子。这树有些年头了,师父还在时,总说它通灵性,冬天下雪时,枝桠上积的雪总比别处厚些,仿佛生怕压坏了藏在树洞里的雀儿。

“去年你还说它长太慢。”沈砚之想起顾清辞蹲在树底下,嘀嘀咕咕跟老树较劲的模样,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那是去年不懂事。”顾清辞挠挠头,转身往屋舍走,走两步又回头,“对了师兄,采完茯苓,能绕去溪边走一趟吗?昨日我看见溪石缝里有银鱼,傻愣愣的,一捞一个准。”

沈砚之正往竹篓里塞油纸包的桂花糕——知道这小子嘴馋,特意从灶房拿的——闻言头也不抬:“若耽误了采药,晚上便只能喝白粥。”

“绝不耽误!”顾清辞立刻应下,身影已闪进屋里,只留下句飘悠悠的话,“我这就换衣裳,比师兄还快!”

沈砚之失笑,摇了摇头。

等顾清辞换了件青灰色短打出来,沈砚之已背着竹篓站在石阶下等他。少年跑过来时,腰间的布带松了半截,随着脚步晃晃悠悠,沈砚之伸手替他系紧,指尖触到温热的腰腹,顾清辞像被烫了似的,猛地缩了缩,耳尖悄悄爬上点红。

“走了。”沈砚之收回手,转身踏上石阶,假装没看见那抹红。

后山的路比前山陡些,晨光透过层叠的枝叶,在地上织成晃动的光斑。顾清辞走在前面,脚程快,却总爱东张西望,看见株形状奇特的草,便蹲下来扒拉半天,嘴里念念有词:“这是不是师兄说的活血草?”见了只拖着露水的蝴蝶,又要追着跑两步,直到蝴蝶钻进密林,才恋恋不舍地回头喊:“师兄等等我!”

沈砚之便真的等,站在原地,看少年的身影在光影里蹦蹦跳跳,像只刚出笼的雀儿。他想起三年前,这孩子刚被师父领上山时,还是副怯生生的模样,裹着件过大的灰布衫,站在大殿门口,手里攥着半块干硬的麦饼,见了谁都低着头,唯独看见院里的老银杏时,眼睛忽然亮了,小声问:“它冬天会掉光叶子吗?”

那时谁能想到,如今会成了这般鲜活的模样。

“师兄你看!”

顾清辞忽然停在一片蕨类植物旁,蹲下身,指着泥土里冒出的一点棕褐色。沈砚之走过去,拨开周围的蕨叶,见那菌核圆滚滚的,顶端带着点刚冒头的嫩白,正是茯苓的模样。

“眼力不错。”沈砚之夸了句。

顾清辞立刻扬起脸,笑得更欢了:“那是,跟着师兄学了三年,总不能还是个睁眼瞎。”

沈砚之没接话,只拿出小锄,顺着茯苓边缘浅浅地刨着。土很松,带着腐叶的气息,他动作轻缓,像怕惊扰了这地下的生灵,连呼吸都放轻了些。顾清辞蹲在旁边,也不敢出声,只睁大眼睛看着,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衣角,直到沈砚之将整颗茯苓挖出来——约莫拳头大,褐皮白肉,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成了。”沈砚之把茯苓放进竹篓,用软草垫好。

顾清辞这才松了口气,刚要说话,忽然听见远处溪涧传来水声,眼睛又亮了:“师兄你听,是溪水!咱们采够了茯苓,就去那边摸鱼好不好?”

沈砚之看了看日头,晨光刚爬到树梢,倒真还有些时辰。他瞥了眼顾清辞眼巴巴的模样,终是点了点头:“只许摸两条,多了拿不动。”

“两条就够!”顾清辞立刻蹦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我来带路,我知道近路!”

说着便往密林里钻,青灰色的短打身影在枝叶间一闪一闪,像只快活的小鹿。沈砚之背着竹篓跟在后面,听着前面传来的树枝轻响,还有少年时不时回头喊“师兄这边”的声音,忽然觉得这平淡的日子,倒也像那坛梅子酒,慢慢酿着,便酿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甜。

风穿过松林,沙沙地响,倒像是谁在低声笑着。

顾清辞说的近路,其实是条被藤蔓半掩的窄径。沈砚之跟着他钻进去时,头顶的枝叶交错着搭成拱,漏下的光斑落在身上,明明灭灭的,倒像走在条流动的星河底下。

“小心脚下。”沈砚之伸手扶了把差点被树根绊倒的顾清辞,指尖触到少年胳膊上的薄汗,黏糊糊的,带着点草木的腥气。

“知道啦。”顾清辞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像抓住根救命稻草,“师兄你看这丛蕨类,叶边是卷的,比咱们药田的好看多了。”

沈砚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蕨类确实生得周正,叶片卷曲如雀尾,沾着的露水被晃得滚落,砸在顾清辞手背上,凉得他缩了缩脖子。

“是金毛狗蕨。”沈砚之轻声道,“根茎能入药,不过这株还小,留着吧。”

顾清辞立刻松开手,小心翼翼地把蕨叶扶好,仿佛怕自己碰坏了似的。沈砚之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忽然想起去年秋日,这孩子也是这样,蹲在崖边救一只断了翅膀的山雀,非要裹着自己的棉帕子,说山雀会冷。结果那帕子被鸟粪染脏了,他还心疼了好几天,念叨着“这帕子是师兄给我绣的呢”。

正想着,前面忽然开阔起来。溪涧横在眼前,水流清浅,底下的鹅卵石看得一清二楚,几尾银白的小鱼正甩着尾巴,在石缝间游来游去,果然如顾清辞说的那般,傻愣愣的,见了人影也不躲。

“你看我没骗你吧!”顾清辞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脱了鞋便要往水里跳。

“等等。”沈砚之拉住他,从竹篓里翻出块粗布,“垫着脚,石头凉。”

顾清辞乖乖地把布垫在脚下,刚踩进水里,便“嘶”了一声——溪水确实凉,漫过脚踝时,激得他打了个激灵,却更兴奋了,弯腰便去抓鱼。可那鱼看着傻,滑得却像抹了油,指尖刚碰到,便“嗖”地钻进石缝,只留下圈散开的涟漪。

“嘿,还挺机灵。”顾清辞不服气,又盯上另一条,屏息凝神地伸手去拢,结果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前踉跄了两步,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前襟。

沈砚之站在岸边,看得清楚,见人没摔着,才慢悠悠地开口:“抓鱼要等它游到浅滩,急不得。”

“师兄你来试试!”顾清辞朝他招手,水珠顺着发梢滴下来,落在颈间,滑进衣领里,“你肯定一抓一个准。”

沈砚之本想说“我看着你抓就好”,可瞥见顾清辞眼里的期待,终是脱了鞋,踩着布巾下了水。溪水比看着凉些,漫过小腿时,激起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他没急着动手,只站在水里,看那些小鱼在脚边游弋,银白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撒了把碎银子。

“要这样。”沈砚之忽然弯下腰,指尖在水里轻轻一拢,再抬起来时,掌心里便躺着条小鱼,尾巴还在轻轻扑腾,溅出细小的水花。

“哇!”顾清辞凑过来,眼睛瞪得溜圆,“师兄你好厉害!”

沈砚之把鱼放进顾清辞递来的竹篓里,指尖在水里涮了涮:“看清楚了?要顺着水流的方向,动作轻些,别惊动它。”

顾清辞点点头,依葫芦画瓢地试了几次,要么抓空,要么刚碰到鱼便被滑走,急得鼻尖都沁出了汗。直到第五次,他才总算抓住条稍大点的,兴奋地举起来:“师兄你看!我抓到了!”

阳光正好落在他脸上,睫毛上的水珠折射出细碎的光,笑容比溪涧的水还要清亮。沈砚之看着,忽然觉得这溪水的凉意,竟都被这笑容烘得暖了几分。

两人没待太久,竹篓里装了两条鱼,便踩着湿漉漉的布巾上了岸。顾清辞把竹篓背在身上,晃悠着往前走,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个东西,献宝似的递过来:“师兄你看这个。”

是颗圆润的鹅卵石,被水流磨得光滑,底色是浅灰,上面却有块月牙形的白纹,像极了清晖峰的月亮。

“方才在溪边捡的,觉得好看。”顾清辞挠挠头,“给你。”

沈砚之接过来,石头还带着溪水的凉意,入手温润。他摩挲着上面的月牙纹,忽然想起昨夜的月亮,也是这般弯弯的,挂在松梢上,把顾清辞蹲在篱笆边逗兔子的影子,拉得老长。

“挺好看的。”沈砚之把石头放进袖袋,指尖触到布料下的冰凉,心里却莫名暖了暖。

回到清晖峰时,日头已过正午。顾清辞提着竹篓直奔厨房,说要亲自做清蒸鱼,沈砚之则把茯苓摊在竹匾里,搬到廊下晾晒。阳光正好,照在茯苓上,把湿土晒得微微发白,散发出淡淡的药香。

“师兄!鱼要蒸多久啊?”厨房里传来顾清辞的声音,夹杂着锅碗瓢盆的轻响。

“一刻钟就好,别忘了放姜片。”沈砚之扬声应着,手里的动作没停,把茯苓摆得整整齐齐。

风又起了,卷着厨房里飘来的鱼香,还有廊下的药香,混在一起,成了清晖峰独有的味道。沈砚之抬头看了看天,云很淡,像被风吹散的棉絮,几只山雀落在银杏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倒像是在说这寻常日子里的闲话。

他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就算过一辈子,似乎也不算难熬。

顾清辞的清蒸鱼,最终还是没能按“一刻钟”来。

沈砚之晒完茯苓走进厨房时,正见少年举着锅铲,对着灶台叹气。锅里的鱼倒是没糊,只是姜片切得歪歪扭扭,有的厚如指节,有的薄如蝉翼,还有半片不知怎么粘在了锅沿上,被火燎得发了焦。

“怎么了?”沈砚之走过去,看那鱼在盘子里躺着,脊背被蒸得微微翘起,倒还有几分模样。

“我尝了尝汤,”顾清辞皱着鼻子,用筷子蘸了点汤汁递过来,“好像淡了点,又好像咸了,说不准。”

沈砚之抿了口,其实还好,只是盐味偏淡,倒衬得鱼肉更鲜了些。他没说破,只接过锅铲:“我来添把火,再焖片刻。”

顾清辞立刻让开位置,蹲在灶门前添柴,火光映得他脸颊发红,像抹了层淡淡的胭脂。沈砚之往锅里撒了小半勺盐,又丢了片陈皮——这是去年晒的,存放在陶罐里,带着点微苦的香,用来提鲜正好。

“师兄,你说咱们总在清晖峰待着,会不会错过什么?”顾清辞忽然开口,火钳拨着柴禾,火星子噼啪溅起来,落在青砖上,又很快灭了。

沈砚之搅着锅里的汤,没回头:“错过什么?”

“比如山下的集市,”顾清辞数着手指,“张师兄上次来送药,说山下三月有花会,卖糖画的老师傅能吹出龙的模样;还有东边的海,李师姐说浪涛声能盖过天雷,比清晖峰的松涛气派多了。”

沈砚之想起张师兄描述花会时,顾清辞眼睛亮得像要冒光。他往灶里添了根柴,火苗窜高些,映得锅沿发烫:“等这批茯苓晒好了,送下山去时,带你一起去。”

顾清辞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真的?”

“嗯。”沈砚之把鱼盛出来,撒上葱花,“不过得先把药田的活计做完。”

“保证完成任务!”顾清辞立刻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动作快得带起阵风,差点把灶台上的油罐碰倒。沈砚之眼疾手快地扶住,看少年乐颠颠地去摆碗筷,忽然觉得方才那句承诺,倒比锅里的鱼汤更让人心里踏实。

午饭吃得很慢。两条鱼,一碟清炒紫苏,还有早上剩下的桂花糕,摆在石桌上,被午后的阳光晒得暖融融的。顾清辞话多,一会儿说鱼肚子里的籽最鲜,一会儿讲溪边捡石头时看见的水鸟,说到兴头上,还比划着鸟展翅的模样,差点把筷子掉进汤里。

沈砚之大多时候在听,偶尔应一句,目光落在少年被阳光晒得微红的耳尖上,或是落在他手腕上那道浅浅的疤——那是去年采药时被毒蛇划的,虽不深,却吓得顾清辞哭了半宿,说要是师兄有个三长两短,他就……他就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抱着沈砚之的胳膊掉眼泪,睫毛上的泪珠比晨露还重。

“对了师兄,”顾清辞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前几日去后山,看见几株野草莓,摘了些回来,晒成了干。”

纸包里是暗红的果干,捏起来软软的,带着点阳光晒透的甜香。沈砚之捏了一颗放进嘴里,酸甜味在舌尖漫开,倒比寻常的果子多了些野趣。

“好吃吧?”顾清辞期待地看着他。

“嗯。”沈砚之点头,又捏了一颗,“下次摘的时候当心刺,你手背上次被扎的伤还没好透。”

顾清辞“哦”了一声,低头看自己的手,指节处确实有个细小的红印,是前日摘草莓时被藤蔓勾的。他没说话,只往沈砚之碗里夹了块鱼腹肉,那里最嫩,几乎没刺。

午后的风渐渐软了,卷着药田的气息,慢悠悠地绕着石桌转。顾清辞吃饱了,靠在竹椅上打盹,头歪着,差点撞到桌角。沈砚之伸手垫在他头下,指尖触到少年柔软的发,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暖。

他看着顾清辞的睡颜,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盖着眼睑,偶尔轻轻颤一下,许是在做什么快活的梦。竹篓里的茯苓还在晒着,散发着淡淡的药香,石桌上的鱼刺被风扫到角落,和松针混在一起,倒像是谁特意铺的地毯。

沈砚之忽然想起师父还在时,总说修仙者求的是大道,要断七情,绝六欲,方能勘破生死。可他守着这清晖峰三十年,看着顾清辞从怯生生的少年长成如今鲜活的模样,却觉得这平淡日子里的一粥一饭,一言一行,倒比那些缥缈的大道更让人踏实。

就像此刻,少年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手背,带着点草莓干的甜,还有鱼汤的鲜,混在一起,成了比任何仙法都更能安抚人心的东西。

远处传来几声鹤唳,清越悠长,该是后山养鹤的师兄在放鹤。顾清辞被惊醒,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沈砚之的手还垫在自己头下,脸颊腾地红了,慌忙坐直:“我……我睡着了?”

“嗯,”沈砚之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发丝的暖意,“去药田看看吧,午时的日头烈,该给幼苗浇点水了。”

顾清辞“哦”了一声,起身时差点被竹椅腿绊倒,手忙脚乱地扶住桌子,才没摔着。沈砚之看着他略显狼狈的背影,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跟了上去。

药田就在篱笆后面,种着些寻常的草药,紫苏、薄荷、还有几株刚冒芽的当归。顾清辞提着水桶,往幼苗根上浇,动作小心翼翼的,生怕水流太急冲坏了嫩芽。沈砚之则蹲在旁边,把长得过密的薄荷拔了些,扔到竹篮里——晚上可以用来煮茶,清清凉凉的,正好解腻。

“师兄你看,”顾清辞忽然指着当归苗,“这株芽比别的高些,是不是长得快些?”

沈砚之凑过去看,确实有株芽冒得格外精神,嫩黄的茎秆挺得笔直。他想起这株当归是顾清辞亲手种的,那日少年蹲在地里,用小铲子挖了个浅坑,把种子放进去时,还偷偷对着土坑说了句“快点长”。

“嗯,”沈砚之点头,“它听得懂你的话。”

顾清辞被逗笑了,眼角弯成月牙:“师兄又拿我打趣。”嘴上这么说,却忍不住又往那株当归根上多浇了点水,像是怕它渴着。

日头慢慢往西斜,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并排投在药田里,被风吹得轻轻晃。水桶见底时,顾清辞忽然“哎呀”一声,指着西边的天空:“师兄你看!”

是片火烧云,红得像泼翻的胭脂,漫过半个天空,连清晖峰的峰顶都被染成了暖红色。顾清辞跑出院门,站在石阶上,张开双臂迎着风,衣摆被吹得猎猎作响,像只即将展翅的鸟。

沈砚之站在门内,看着少年被霞光浸透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平淡的日子,就像这火烧云,明明没什么特别,却总能在某个瞬间,美得让人心里发颤。

他往灶房走去,想着晚上用薄荷煮点茶,再烤几块桂花糕。风穿过药田,带着草药的清香,还有远处少年快活的喊声,缠缠绵绵地,绕着这清晖峰,不肯散去。傍晚的风渐渐凉了,卷着药田的薄荷香,往廊下钻。沈砚之坐在竹椅上,手里拿着本翻得卷了角的药书,目光却没落在书页上——顾清辞正蹲在院子里,给那只瘸腿的灰兔编窝。

少年不知从哪捡来些软草,还有几缕从旧蓑衣上扯下的棕丝,手指灵巧地绕来绕去,编出个圆滚滚的窝。灰兔蹲在旁边,前爪扒着他的裤腿,时不时用鼻尖蹭蹭他的手背,倒像是在催着快点完工。

“编得太松,夜里会漏风。”沈砚之合上书,声音被风送过去,轻轻巧巧的。

顾清辞抬头,鼻尖沾了点草屑:“那该怎么编?”

沈砚之走过去,捡起几根软草,指尖翻飞间,棕丝和草茎便缠成紧实的纹路:“要这样,每绕三圈打个结,才禁得住风。”

顾清辞凑得很近,肩膀几乎挨着沈砚之的胳膊,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混着白日里溪水的潮气,清清爽爽的。他看着沈砚之的手指,骨节分明,指尖带着点薄茧,却比自己灵活得多,那些杂乱的草茎到了他手里,竟像活了似的。

“学会了吗?”沈砚之把编好的半只窝递过去。

顾清辞点点头,接过继续编,只是手指总不听使唤,要么打错结,要么把草茎扯断,急得耳朵尖都红了。沈砚之没再说话,只蹲在旁边,偶尔伸手帮他理理缠乱的棕丝,指尖不经意碰到少年的手背,两人都像被烫了似的,飞快地缩了缩。

灰兔倒不管这些,自顾自地跳进刚编好的半只窝里,蜷成团,发出满足的呼噜声。顾清辞看着它,忽然笑了:“你倒会享福。”

等窝编完时,月亮已经爬上山头,清辉漫过篱笆,把两人的影子印在地上,一高一矮,紧紧挨着。顾清辞把兔窝放在竹篱笆下,又往旁边放了把晒干的紫苏叶——这是灰兔最爱啃的。

“夜里该凉了,它有窝就不怕了。”顾清辞拍了拍手上的草屑,抬头看月亮,“今日的月亮好圆。”

沈砚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轮满月挂在松梢,像面银镜,把清晖峰照得亮堂堂的,连石桌上的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想起昨夜的月亮还是弯的,不过一日,竟圆得这样快。

“再过几日,该是月中了。”沈砚之轻声道。

“月中要做什么?”顾清辞好奇地问。

“师父在时,月中会蒸糯米糕,撒上桂花。”沈砚之往灶房走,“今日薄荷采得多,煮点茶来喝。”

顾清辞立刻跟上去,帮着烧火。薄荷茶煮在砂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清香漫出来,混着灶膛里柴火的气息,暖融融的。沈砚之坐在灶门前的小板凳上,看火光映着顾清辞的侧脸,他正用竹筷搅着锅里的茶,睫毛上沾了点火星子的光。

“师兄,你说山下的花会,真的有龙形的糖画吗?”顾清辞忽然又想起这事,眼睛亮晶晶的。

“张师兄总不会骗你。”沈砚之往灶里添了根柴,“不仅有糖画,还有卖面人的,能捏出仙人的模样。”

“那仙人是不是像画里的那样,白衣飘飘,能驾云?”顾清辞托着下巴,眼神里满是向往。

沈砚之想起藏经阁里的画,那些仙人确实个个风姿绰约,可他总觉得,比起驾云的仙人,倒不如眼前这个围着灶台转的少年更鲜活些。他没说这话,只把煮好的薄荷茶倒进两个粗瓷碗里:“尝尝,凉了就不好喝了。”

茶水里浮着几片薄荷叶,碧绿的,在月光下透着清透的绿。顾清辞喝了一大口,凉丝丝的甜味滑进喉咙,带着点微苦的尾韵,倒把白日里的鱼腥味都压下去了。

“好喝!”他眼睛弯成月牙,“比去年的薄荷茶更清爽。”

“因为今年的薄荷,是你亲手摘的。”沈砚之淡淡地说。

顾清辞愣了愣,随即脸颊泛起红,低头小口抿着茶,没再说话。月光从灶房的窗棂漏进来,落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像铺了层银霜,安安静静的,只有偶尔风吹过松梢的声响,还有碗里茶叶轻轻晃动的微响。

喝完茶,顾清辞主动去洗碗,沈砚之则坐在廊下的竹椅上,看着月亮。灰兔不知什么时候从窝里钻出来,蹲在他脚边,啃着紫苏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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