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你看我找到了什么!”顾清辞举着个小陶罐跑出来,罐口用布盖着,“前几日晒的南瓜子,我找了半天,原来在灶膛后面。”
他把陶罐放在石桌上,倒出一把南瓜子,鼓鼓囊囊的,还带着点炭火的焦香。两人坐在竹椅上,借着月光剥瓜子,壳子扔在石桌上,积成小小的堆。顾清辞剥得快,却总把剥好的瓜子仁偷偷放进沈砚之的手心,等沈砚之察觉时,手心已经堆了小半捧。“我不爱吃这个,太干。”顾清辞嘴硬道,手指却飞快地又剥了一颗,塞到沈砚之嘴边。
沈砚之没躲开,张口接住,瓜子仁的香混着少年指尖的温度,在舌尖漫开来。他看着顾清辞低头剥瓜子的模样,月光落在他发顶,镀上层银边,忽然觉得这平淡的夜晚,像被人悄悄撒了把糖,甜得让人心里发暖。
远处传来夜露滴落的声音,嗒,嗒,敲在松针上,又滚落在青石板上,倒像是谁在数着时辰。顾清辞剥着剥着,眼皮渐渐沉了,头一点一点的,像只打盹的小雀。
沈砚之伸手,轻轻把人往椅背上扶了扶,又从屋里拿了件薄毯,盖在他身上。毯子里还带着白日阳光的暖意,顾清辞蹭了蹭,嘴角微微扬起,像是做了什么好梦。
月光依旧明亮,松涛阵阵,灰兔早已缩回窝里睡了,只有石桌上的南瓜子壳,还在月光下静静地躺着,见证着这寻常又安稳的一夜。沈砚之看着顾清辞的睡颜,忽然觉得,所谓修仙求道,或许也不必非得踏遍千山,寻什么长生秘诀。
能守着这清晖峰,守着眼前人,看日升月落,尝遍烟火,便已是最好的道了。
他拿起一颗南瓜子,慢慢剥着,壳子落在石桌上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夜里。第二日清晨,顾清辞是被鸡叫吵醒的。
清晖峰本没有鸡,这只还是去年山下农户送来的,说是谢沈砚之治好了他家的牛。顾清辞给鸡搭了个窝在柴房旁,每日天不亮,那鸡便扯着嗓子叫,比庙里的晨钟还准时。
“吵死了。”顾清辞揉着眼睛坐起来,窗外的天刚蒙蒙亮,青灰色的光透过窗纸漫进来,把床榻边的鞋照得模模糊糊。他摸黑套上月白长衫,刚推开门,便见沈砚之已经站在药田边,手里拿着把小锄头,正在给当归苗松土。
晨露沾在他的发梢和肩头,像撒了层细盐,药田的泥土气息混着他身上的药香,随着风飘过来,清清爽爽的。
“师兄起这么早。”顾清辞走过去,脚边的草叶上全是露水,沾湿了裤脚,凉丝丝的。
“今日要翻晒去年的陈皮。”沈砚之直起身,把锄头往田埂上一靠,“去灶房看看,我温了粥。”
顾清辞眼睛一亮,转身就往灶房跑,路过柴房时,还不忘冲里面的鸡“哼”了一声:“就你醒得早。”那鸡像是听懂了,扑腾着翅膀叫了两声,倒像是在回嘴。
灶房的锅里,白粥还温着,上面浮着层薄薄的米油,香得人直咽口水。顾清辞盛了两碗,又从坛子里夹了些腌好的紫苏叶,放在石桌上。沈砚之走进来时,肩头的露水正顺着衣料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趁热喝。”顾清辞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自己拿起筷子,夹了片紫苏叶放进粥里。腌过的紫苏带着点微辣的酸,混着米粥的绵甜,在舌尖搅出奇妙的滋味。
沈砚之喝着粥,目光落在顾清辞泛红的鼻尖上——少年大概是跑太快,被晨风吹得有些凉。他放下碗,起身往屋舍走:“把那件厚些的青布衫穿上,今早风硬。”
顾清辞“哦”了一声,却没动,看着沈砚之的背影,忽然想起什么,低头看自己的裤脚。方才跑过草甸时,沾了些苍耳,正牢牢地勾在布面上,像缀了几颗小刺球。他偷偷伸手去摘,指尖被扎了下,“嘶”了一声。
沈砚之拿着衣衫出来时,正看见他龇牙咧嘴的模样。“笨手笨脚的。”他走过去,弯腰拿起顾清辞的裤脚,指尖捏住苍耳的根部,轻轻一旋,那些小刺球便落了下来,动作利落得很。
顾清辞看着他低垂的眉眼,晨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忽然觉得被苍耳扎到的指尖,好像也不那么疼了。
“穿吧。”沈砚之把青布衫递过来,布料是去年新织的,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柔软。
顾清辞接过,三两下套在外面,果然暖和了许多。他跟着沈砚之往晒谷场走,那里铺着大片的竹匾,是用来晾晒药材的。沈砚之搬来个半人高的陶罐,打开盖子,里面是去年晒干的陈皮,深褐色的,卷成细细的条状,散发着醇厚的香。
“要一片一片摊开,不能叠着。”沈砚之拿起一片陈皮,放在竹匾里,“晒透了才能收起来,不然容易发霉。”
顾清辞学着他的样子,拿起陈皮往竹匾里摆。陈皮很脆,不小心碰重了,便碎成几片。他越发小心,指尖捏着陈皮的边缘,轻轻放在竹匾上,像在摆放什么稀世珍宝。
两人并排蹲在竹匾旁,阳光慢慢爬上来,晒得人后背暖暖的。顾清辞忽然发现,每片陈皮的纹路都不一样,有的像蜿蜒的小溪,有的像分叉的树枝,倒像是藏着无数个小世界。
“师兄,”他举起一片形状奇特的陈皮,“你看这个,像不像清晖峰的轮廓?”
沈砚之凑过去看,那陈皮的边缘确实起伏不平,倒真有几分山峰的模样。“有点像。”他点点头,“收起来吧,留着泡水喝。”
顾清辞立刻把那片陈皮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像藏了个秘密。
晒完陈皮,日头已升到半空。顾清辞帮着把陶罐搬回屋,忽然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还有人喊:“沈师兄在吗?”
是山下药铺的王掌柜,背着个竹篓,正站在篱笆外。顾清辞拉开门,笑着打招呼:“王掌柜早啊。”
王掌柜抹了把汗,把竹篓往地上一放:“不早咯,来送些新收的甘草,上次沈师兄说缺货了。”他探头往里看,“沈师兄在忙?”
“在屋里整理药材呢。”顾清辞侧身让他进来,“我去叫他。”
沈砚之从屋里出来时,手里还拿着本药谱。王掌柜见了他,连忙笑道:“沈师兄,这批甘草晒得透,你瞧瞧。”说着便打开竹篓,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甘草,根须干净,颜色是鲜亮的黄。
沈砚之捏起一根,闻了闻,又用指甲掐了掐,点点头:“不错,劳烦王掌柜跑一趟。”
“应该的应该的。”王掌柜笑得眼睛眯成条缝,“对了,下月初山下有庙会,沈师兄要不要去看看?听说有西域来的杂耍班子,能吞剑呢!”
顾清辞在旁边听着,眼睛又亮了,偷偷拽了拽沈砚之的衣角。沈砚之瞥了他一眼,对王掌柜道:“看情况吧,若药材的活计忙完了,便去转转。”
王掌柜走后,顾清辞立刻拉住沈砚之的胳膊:“师兄,庙会是不是比花会还热闹?吞剑是什么样的?会不会很疼啊?”
他连珠炮似的问,眼里的期待几乎要溢出来。沈砚之被他晃得胳膊发颤,无奈道:“不知道,去了便知道了。”
“那我们一定要去!”顾清辞用力点头,仿佛生怕他反悔,“我这就去看看药田的活计,保证提前做完!”
说着便往药田跑,青布衫的下摆被风掀起,像只展翅的鸟。沈砚之看着他的背影,手里还捏着那根甘草,阳光晒过的甜香漫在鼻尖顾清辞说到做到,接下来几日,把药田打理得格外用心。给当归苗除草时,连带着把周围的杂草都拔得干干净净;给薄荷浇水时,特意用瓢一点点往根上浇,生怕溅起的泥水弄脏了叶片。沈砚之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只是在他蹲得久了起身时,会递过一杯温水,或是在他被太阳晒得鼻尖发红时,默默往竹匾旁挪了挪,替他挡点日头。
转眼到了月底,该下山送药材了。前几日晒好的茯苓、陈皮,还有新收的薄荷,被仔细地装在两个大竹篓里,沈砚之背一个,顾清辞背一个,往山下行去。
山路是青石板铺的,被往来的人踩得光滑,路边的野草顺着石缝往外钻,偶尔有几朵小黄花,在风里摇摇晃晃的。顾清辞走得快,背着竹篓还蹦蹦跳跳的,像只刚出笼的小兽,走几步便回头喊:“师兄,快点呀!”
沈砚之背着竹篓,稳步跟在后面,看他月白的衫角扫过石阶上的青苔,带起细碎的凉意。“当心脚下,别摔了。”他扬声提醒,声音被风送过去,落进顾清辞耳里,竟比山涧的泉水还要清润。
快到山脚时,远远看见片竹林,翠绿的竹叶在风里沙沙作响。顾清辞忽然停住脚,指着竹林深处:“师兄你看,那里有只竹鸡!”
沈砚之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只羽毛斑斓的竹鸡,正低着头啄食,听见动静,扑棱棱钻进了竹林深处。“山里的东西,别惊着它们。”他走过去,拍了拍顾清辞的肩膀。
顾清辞却没在意,眼睛亮晶晶的:“我还是第一次见竹鸡呢,羽毛真好看。”他说着,忽然从怀里摸出个东西,递到沈砚之面前,“给你。”
是颗圆润的石子,白色的,上面有几点淡褐的斑点,像只缩成球的竹鸡。“方才在路边捡的,觉得像。”顾清辞挠挠头,“你收着玩。”
沈砚之接过来,石子还带着少年手心的温度,温润得很。他放进袖袋里,和上次那颗月牙石并排躺着,心里忽然觉得,这一路的辛苦,好像都被这两颗小小的石子衬得值得了。
到了镇上,已是午后。药铺的王掌柜早等在门口,见了他们,连忙迎上来:“可算来了,快进来歇歇。”他接过竹篓,掂量了掂量,笑着说,“沈师兄的药材,总是这么实在。”
沈砚之跟他核对着药材的数量,顾清辞则站在药铺门口,好奇地打量着街上的行人。有挑着担子卖菜的农妇,有背着书包跑过的孩童,还有推着独轮车叫卖糖葫芦的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比清晖峰热闹了不知多少倍。
“清辞,过来。”沈砚之喊他。
顾清辞连忙跑过去,见王掌柜递过来一个钱袋,沉甸甸的。沈砚之接过,又拿出一小半递给王掌柜:“上次托你买的棉线,带来了吗?”
“带来了带来了。”王掌柜从柜台下拿出个纸包,里面是几捆雪白的棉线,“上好的棉线,结实得很。”
沈砚之接过棉线,又买了些红糖和糯米粉——月中要蒸糯米糕,这些是必不可少的。顾清辞看着他和王掌柜说话,忽然听见旁边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转头一看,是个打银器的铺子,老板正拿着小锤,在块银片上敲打,火星子溅起来,像散落的星星。
“师兄,我去那边看看。”他指了指银器铺。
“别走太远。”沈砚之叮嘱道。
“知道啦!”顾清辞应着,已经跑了过去。他站在铺子前,看着老板把银片敲打成细细的银链,眼睛瞪得溜圆。老板见他看得入神,笑着问:“小兄弟,想要个什么样的?我给你打一个。”
顾清辞连忙摆手:“我就是看看,谢谢老板。”他看着那条银链在阳光下闪着光,忽然想起沈砚之的手腕,若是戴着这样一条银链,不知会是什么模样。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的脸颊便腾地红了,转身往药铺跑,像是怕被人看穿了心思。
沈砚之正和王掌柜道别,见他跑回来,脸颊通红,好奇地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顾清辞眼神躲闪,“我们快走吧,不是还要去看糖画吗?”
沈砚之看他慌慌张张的模样,心里觉得好笑,却没点破,只点点头:“走吧。”
街上果然有卖糖画的,一个白发老爷爷守着个小摊子,面前摆着个转盘,上面画着各种图案,龙、凤、兔子、鲤鱼……顾清辞看得眼睛都直了,拉着沈砚之的袖子:“师兄,我们转一个吧!”
沈砚之笑着点头。顾清辞搓了搓手,用力一转,指针慢悠悠地转着,最后停在了“龙”的图案上。
“好运气!”老爷爷捋着胡须笑,拿起一把小铜勺,舀起熬得金黄的糖稀,在青石板上飞快地画起来。他的手很稳,手腕一转,一条栩栩如生的龙便出现在眼前,龙鳞、龙须、龙爪,样样分明,最后用根竹签一粘,递给顾清辞:“拿着吧,好孩子。”
顾清辞接过糖画,小心翼翼地举着,眼睛里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阳光照在糖画上,金灿灿的,像真的有一条龙在他手里游动。
“快吃吧,化了就不好看了。”沈砚之提醒道。
顾清辞点点头,却舍不得咬,只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漫开来,比清晖峰的梅子酒还要甜。他看着沈砚之,忽然把糖画往他嘴边递:“师兄,你也尝尝。”
沈砚之看着那金灿灿的龙,又看了看顾清辞期待的眼神,微微低下头,咬了一小口。糖稀的甜混着少年指尖的温度,在口腔里化开,竟比他想象中还要甜些。
“好吃吧?”顾清辞笑得眉眼弯弯。
“嗯。”沈砚之点点头,看着他举着糖画,蹦蹦跳跳地往前走,月白的衫角在人群里闪闪烁烁,像朵盛开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