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掐丝香炉里，沉水香的烟气如游丝般袅袅升腾，缠缠绕绕间，将满室清寂晕染得愈发幽深。
三房秦老夫人的手指，轻轻抚过掌间那枚温润莹白的玉佩，触感细腻得像浸了百年的暖玉，连指腹都似要陷进那抹柔光里。她指尖微顿，终是将玉佩缓缓推回霍夫人面前，声音苍老如枯木，却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沉定：“霍夫人有所不知，二房老爷并非我膝下所出，这九丫头的婚事，老身着实做不了主。”
话虽说得谦逊，眼角却极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霍家这门于秦家大有裨益的亲事，终究是要黄了。
见霍夫人闻言脸色微变，眉宇间迅速拢起浓得化不开的难色，秦老夫人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滚烫的茶汤滑过喉间，却没能化开她眼底半分深沉。她放下茶盏，瓷盖与杯身相触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才似漫不经心般开口：“不过要说主事之人，二房的昭华郡主如今正在金陵。得陛下亲睐，更是接管了封地诸事。要不，您亲自去问问？”
霍夫人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顿，昭华郡主的威名，金陵城内外谁不俯首臣服？那般惊才绝艳又手段凌厉的人物，若非远在金陵，她怎敢仗着三房秦老夫人的薄面，贸然上门提退婚之事？她喉间发紧，正想找个“容我再思量”的由头搪塞过去，忽听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丫鬟慌乱的呼喊：“老夫人！不好了！九娘子回来了！”
循声望去，正是秦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采荷，她发髻散乱，裙摆沾着尘土，小跑着闯入厅堂，慌乱福身向秦老夫人行礼。秦老夫人手中的茶盏“当啷”一声重重砸在红木几上，滚烫的茶汤溅出几滴，在光可鉴人的桌面上烫出浅浅的痕。“这时候回来？”她声音里带着几分惊怒，皱纹堆叠的脸骤然绷紧，眼底翻涌着难辨的情绪。
一旁的霍夫人却倏地眼露喜色，悬着的心狠狠落地——真是天助我也！九丫头既已回来，这退婚之事自可当面说清，省得她再费唇舌与秦老夫人周旋。
“只是……”采荷被秦老夫人凌厉的目光一逼，膝盖都在打颤，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在那几乎要将人戳穿的注视下，她终于抖着嗓子挤出一句：“九娘子……九娘子她，携二老爷的骨灰回来了！”
“哐当”一声，不知是谁碰倒了桌下的铜炉，炉身滚落，发出沉闷的声响。寂静如寒霜般瞬间冻结了整个厅堂，连香炉里袅袅的烟气都似凝住了，久久不散。秦老夫人瞳孔骤缩，枯瘦的手死死攥住桌沿，指节泛白，才勉强稳住身形，下一秒便踉跄着起身，脚步虚浮。屏风后侍立的二房主母林氏闻声奔出，脸色惨白如纸，唇瓣颤抖着说不出话来。霍夫人也忘了退婚的事，惊得猛地站起身，脸上满是错愕。三人顾不上半点仪态，跌跌撞撞地朝着府门方向奔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庭院里敲得人心发慌。
暮色四合，秦府朱漆大门缓缓打开。一袭素白孝衣的少女立于阶前，面容苍白如纸，毫无血色，怀中紧紧抱着一只描金缠枝莲纹的骨灰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身后，身着麻衣的仆从一路撒着路钱，纸钱随风翻飞，宛如一只只惨白的蝴蝶，在暮色中打着旋儿落下。
"你...你是九丫头？"秦老夫人望着眼前人，十年光阴在少女眉眼间刻下陌生的清隽，却又与记忆里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幼童隐隐重合，让她一时怔在原地。
"祖母..."秦莞未语泪先流，声音哽咽破碎，每一个字都似带着血沫："莞儿在归家途中遭遇船难，父亲...父亲为了救我，没能上来..."
秦家众人面面相觑，目光不约而同转向秦莞身侧的丫鬟。那是茯苓，往年年节随礼时倒也见过几面，如今也身着孝衣，眼眶红肿。秦莞抬手，腕间银镯轻响，一枚刻着"秦"字的私印从袖中取出，在暮色中泛着冷光："这是父亲的私印，请祖母过目。"
三房嫡孙秦琛上前接过，仔细端详片刻，神色凝重地颔首："确实是二叔的私印，边角这道裂痕，还是当年二叔教我刻章时不小心弄的。"
"老夫人，既然府上有如此大事，这婚事...便先搁置吧。"霍夫人如获大赦，忙将那枚玉佩硬塞进秦老夫人手中，转身匆匆离去，绣鞋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慌乱的声响，生怕多待一刻便沾染上晦气。
秦莞垂眸望着满地飘零的纸钱，心底一片寒凉，方知自己的归来，竟成了他人眼中避之不及的晦气。正欲开口请罪，却听秦老夫人冷声道："行了，都杵在门口像什么样子？哭哭啼啼的，惹人笑话！都进来！"
厅堂内烛火摇曳，光影斑驳。秦莞对着上座依次行礼，声音轻细："莞儿见过祖母，见过三婶，见过三哥，见过五姐姐、六姐姐。"
秦琛温声回礼，语气带着几分怜惜。五姑娘秦湘却撇了撇嘴，侧过脸去，连敷衍的笑意都懒得维持，眼底满是不耐。秦老夫人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茶水早已凉透，她却似未察觉，看似随意道："按理说，秦府三房早已分家，各过各的。不过..."她目光如刀，缓缓扫过秦莞苍白的脸，"你应该知道，你孪生妹妹十娘子如今已是昭华郡主。她正在金陵处理事务，不日便要回荆州。"
秦莞福了福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忐忑与恭顺："是，莞儿知晓。这几日叨扰祖母，还望祖母海涵。"
暗芒在秦老夫人眼底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从捕捉。她抬了抬手，唤来丫鬟采荷："带九姐儿去西跨院，好生安置。记住，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她随意出来走动。"
"多谢祖母。"秦莞望向采荷，唇角勾起一抹浅淡却温婉的笑意，眼底却无半分暖意："往后便劳烦采荷姐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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