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青烟袅袅升腾,丝丝缕缕缠上供桌,却驱不散祠堂内凝结的刺骨寒意。秦姝摘下金丝护甲的动作突然凝滞,露出的素手握着三炷清香,却久久不点燃,冷如墨玉的眼瞳直勾勾钉在秦莞脸上,仿佛要看穿她每一寸肌理下藏匿的秘密。
"该叫你什么?"声音像浸在千年冰窖里的刀刃,冷冽锋利,骤然斩断了秦莞即将触到香案的手。秦姝突然逼近,月白披帛扫过烛台,惊得火苗剧烈摇晃,在对方苍白的脸上投下诡谲变幻的阴影。她敏锐地嗅着空气里若有若无的陌生药香——这绝不是药王谷特有的雪参味,反倒带着几分市井药铺的苦涩。
信中那个连提笔写信都要喘半天气的病弱姐姐,此刻竟能稳稳接住她骤然逼近的压迫,脊背挺得笔直。秦姝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对方脖颈处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浅痕,那位置与记忆里秦莞幼时被沸水烫伤的疤痕丝毫不符。袖中半枚玉佩硌得掌心生疼,她突然轻笑出声,笑声尖锐,惊得梁上灰雀扑棱棱乱飞,粪便落在供桌的素绢上,添了几分狼狈。"他可没说过,要换个女儿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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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花木门"吱呀"合拢的刹那,沈莞膝下的青砖沁着彻骨寒意,顺着膝盖往上蔓延,冻得她浑身发僵。秦姝斜倚在湘妃榻上,指尖漫不经心地转动着一支白玉兰簪——正是当年与她妆奁里那支成对的信物。鎏金香炉腾起的青烟缭绕,沈莞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震得耳膜生疼。
"秦莞,不,沈莞。"秦姝突然开口,尾音拖得极长,带着几分玩味,簪头的并蒂兰花纹在烛光下泛着冷芒,"倒还算有几分胆识,敢顶着我姐姐的名头活到现在。"话音未落,沈莞已重重叩首在地,青丝散落如瀑,沾湿了满地素绢,额头磕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郡主,我是沈莞,用秦莞妹妹的身份实属无奈之举!"她攥着衣角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指节泛青,余光瞥见茯苓颤抖着伏在身侧,大气不敢出。祠堂里未散的檀香混着窗外飘进的细雨,将这场对峙泡得潮湿而压抑,连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凉意。
秦姝倏然起身,广袖扫过案几,茶盏翻倒的声响清脆刺耳,惊得沈莞浑身一颤。"因为你父亲沈毅?"她步步逼近,绣鞋碾过沈莞散落的发梢,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通敌叛国,罪证确凿,何来冤枉?"
"不可能!"沈莞突然膝行上前,死死扯住秦姝的裙摆,泪水在脸上蜿蜒成河,混着额角的血珠,狼狈不堪,"父亲一生忠良,为国为民,定是遭人陷害!求郡主明察!"她仰起的面容苍白如纸,却在烛火下透出执拗的光,恍若垂死之人攥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秦姝垂眸凝视着沈莞泫然欲泣的面容,袖中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素绢包裹的半枚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绪微沉。当茯苓战战兢兢说出"秦莞两年前便已病逝"时,她忽然想起那封未寄出的家书,墨迹还带着新鲜的褶皱,姐姐的字迹娟秀,却透着久病的无力——原来时光早已将真相割裂成两半,她竟被蒙在鼓里这么久。
"就这么瞒过去了?"她轻笑出声,笑声里满是嘲讽,惊得梁上燕巢簌簌落尘,掉在沈莞的发间。鎏金护甲划过木匣扣锁,"咔哒"一声轻响,暗格里躺着的素笺边缘已泛黄,却在烛火下映出清晰的指痕,那是姐姐生前反复摩挲留下的印记。秦姝捏起那枚小巧的檀木印章,底座上"莞"字烙得极深,恍惚间竟与记忆里姐姐腕间银镯的刻痕重叠,勾起心底的钝痛。
沈莞膝行半步,发间银簪滑落也浑然不觉,声音带着哭腔:"郡主若肯援手,沈莞愿为牛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话音戛然而止。秦姝突然将印章重重拍在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飞溅,在素笺上晕开狰狞的黑花,如同一朵朵绽开的血痕。"你以为凭几滴眼泪,几句誓言,就能换来沉冤昭雪?"
秦姝缓缓阖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指腹反复摩挲着那枚"莞"字印章,冰凉的木质感压不住掌心的灼痛——沈莞这步棋,走得险戾又愚蠢,竟把自己生生嵌进了祁王与左相的死局里,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你父亲的案子,早就是定案的铁局。"她睁开眼时,眼底寒意已敛去大半,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不起半分波澜,"除非龙椅上那位想掀翻棋盘,否则...沉冤昭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妄言。"沈毅是祁王倒台时被顺手斩落的棋子,更是左相沈在野清理门户的刀下鬼,这层窗户纸,谁捅破了,只会溅得满身血污,得不偿失。
沈莞的脸瞬间褪尽血色,扶着青砖的手指微微发颤,几乎支撑不住身体:"我父亲...他只是个小小的推官,怎么会..."话未说完便被秦姝打断,那双眼眸里的清明与洞悉,让她心惊胆战——郡主分明什么都知道。
"沈在野。"秦姝忽然吐出这个名字,看着沈莞骤然紧缩的瞳孔,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你父亲当年在大理寺当差,正是这位左相的下属,更是他安插在祁王府的眼线。"她指尖轻点桌面,发出规律的叩击声,如敲在沈莞的心尖上,"如今大理寺少卿是傅云夕,皇帝的心腹,手段狠辣,你觉得他会帮一个罪臣翻案?"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砸得沈莞几乎瘫软在地,满心绝望。
"茯苓。"秦姝转向伏在地上的侍女,银护甲划过案几发出刺耳声响,令人头皮发麻,"九娘子病逝两年,你既知真相,为何要助沈莞欺瞒众人,冒用主子的身份?"
茯苓重重叩首,额头磕得青砖闷响,血迹迅速晕开:"是茯苓糊涂!被沈姑娘所迫,又念及旧主情谊,才一时糊涂犯下大错,甘愿领罚!"
秦姝沉默片刻,目光掠过沈莞红肿的眼眶,最终落在祠堂供桌上的白烛上。火苗明明灭灭,映得她眼底情绪复杂难辨——她于末世孑然一身,穿越大唐后在秦府大房步步为营,早已只剩父亲与姐姐这两根软肋。如今姐姐已逝,沈毅又与父亲的死脱不开干系...可沈莞眼底的执拗与绝望,竟有几分像当年那个在大房忍气吞声、不肯服输的自己。
"从今日起,你便是秦莞。"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让沈莞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与不敢置信,"但记住,"秦姝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对方完全笼罩,带着十足的威慑,"若敢污了秦莞的名声,若敢背叛我,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沈莞含泪叩首,声音哽咽却异常坚定:"沈莞...不,秦莞绝不负郡主所托!此生定当唯郡主马首是瞻!"
秦姝挥了挥手,语气里带着几分疲惫:"起来吧。"转身时鬓边珍珠钗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这几日好生歇着,养足精神。五日后安阳侯府世子大婚,秦家需全员出席,别失了礼数,丢了秦家的脸面。"走出祠堂的刹那,她忽然觉得比在京城应付那些揣着算计的夫人们还要累——这盘棋,终究是被沈莞拖得更乱了,而她,已没有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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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花雕的铜盆里,热水腾起的雾气氤氲了菱花镜,模糊了镜中人的面容。秦姝褪下素衣,露出肩头一道浅淡的疤痕——那是幼时替秦莞摘檐角风筝时,被坠落的碎瓷划伤的,这么多年过去,依旧清晰可见。半夏拧干锦帕递过来,她望着镜中自己疲惫的面容,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忽然想起沈莞方才含泪叩首的模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肩头的疤痕,心绪难平。
“郡主,都劳累一天了,快歇息吧。”半夏将熏笼挪到床榻边,银霜炭的暖意渐渐漫开来,驱散了室内的寒气。她替秦姝掖好锦被,又将明日要穿的月白绫裙叠放在妆凳上,领口绣着的缠枝莲纹在烛火下泛着柔光,精致典雅。
秦姝侧躺下来,青丝散落在枕上,与绣着玉兰的枕套纠缠在一起。“行了,别忙活了,下去吧。”她看着半夏轻手轻脚收拾妆台的背影,心中泛起一丝暖意——在这波谲云诡、人人自危的京华中,也只有身边这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还能让她卸下几分防备,感受到片刻的安稳。
“奴婢在外间守着,郡主有事随时吩咐。”半夏福了福身,轻轻带上了内室的门,动作轻柔得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如同一幅破碎的画。秦姝睁着眼睛望着帐顶的缠枝纹,沈毅的案子、沈在野的阴狠、傅云夕的莫测、皇帝的权衡……还有沈莞那双藏着倔强与绝望的眼睛,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个不停,搅得她心烦意乱。她忽然摸到枕下的半枚玉佩,冰凉的触感让混乱的思绪清明了些——不管沈莞最初打的什么主意,从她认下这个“姐姐”开始,这盘棋就只能接着下了,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她也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