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府的晨雾裹着清冷露水漫进妆阁,丝丝缕缕缠上窗棂,青铜镜映出秦姝卸去珠钗的侧影。她指尖勾着最后一支珍珠步摇,乌发如墨瀑般倾泻而下,扫过月白寝衣的肩头,留下浅浅的痕。玉露捧着织金霞帔疾步上前,锦缎上的鸾鸟纹样在晨光中流转,却见那双戴着银护甲的手轻轻扬起:"不必了,驿馆自会备齐。"
檀木妆奁半敞着,一支白玉兰簪斜倚在丝绒衬布上,簪头雕刻的并蒂兰花纹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十年前她与姐姐各执一支,如今镜面倒映的,只剩孤芳自赏的落寞。
府外传来车辕吱呀声响,混着马蹄踏碎晨雾的轻响。秦姝将白玉兰簪收入妆奁暗格,广袖扫过妆台时带起几缕龙涎香,袅袅缠上鼻尖。两辆镶金错银的雕花马车已停在垂花门外,身着蜜合色襦裙的薛宝钗正盈盈下拜,腕间金丝累丝镯相撞,发出环佩叮当的脆响。
"多谢郡主提携。"少女鬓边新摘的玉簪沾着晨露,晶莹剔透,与秦姝妆奁里的旧物遥遥呼应。秦姝目光扫过她腰间系着的素色绦带,想起密信里"薛家女擅掌账,精于市舶"的批注,唇角勾起一抹刀锋般的弧度:"路上颠簸,且先歇着。"转身时,袖口滑落的翡翠镯子撞上车辕,清越声响惊飞檐下栖息的白鸽,扑棱着翅膀消失在晨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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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花槅扇漏进斑驳日光,在湘妃竹席上投下蛛网似的光影。林氏攥着绢帕的手指微微发白,指节泛青,望着廊下晾晒的云锦嫁衣,那大红的底色刺得她眼睛发疼,喉间溢出压抑的雀跃:"昭华郡主不日便要到了?到底是从秦府走出去的凤凰,如今这般风光..."她忽然凑近秦老夫人,珍珠耳坠随着动作轻晃,语气里满是算计,"十娘子若肯牵线搭桥,湘儿的婚事说不定就能成..."
"住口!"秦老夫人手中佛珠突然绷紧,檀木珠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斜睨着小儿媳脸上艳丽的胭脂,眼角皱纹里都藏着轻蔑:"莫把算盘拨到郡主头上,她在金陵的根基,可不是咱们三房能攀附的。"铜胎掐丝香炉腾起袅袅青烟,混着她刻意压低的声音:"等万寿节全家进京,有的是机会攀附权贵。"
"祖母!"秦湘"嚯"地站起身,葱绿襦裙扫翻了案上茶盏,碧色茶汤泼洒在青砖上,留下深色的痕。她望着窗外通往别院的角门,眼底烧着熊熊妒火:"秦莞不过来了两日,就被郡主接去别院享福!咱们三房倒成了外人?秦姝封了郡主,难不成还嫌不够风光,要把所有好处都给那个外来的?"
"孽障!"秦老夫人的龙头拐杖重重杵在青砖上,震得八仙桌上的糕点碎屑簌簌掉落,"在郡主面前敢直呼其名?简直不知天高地厚!看看你妹妹,何等沉稳!"
秦霜垂眸捏着一块枣泥酥,指尖沾着的糖霜在阳光下闪着细芒。她安静地缩在兄长秦琛身后,任由五姐的聒噪在堂内回荡,仿佛事不关己。秦琛与秦隶对视一眼,同时无声叹息——五妹这般沉不住气,口无遮拦,迟早要闯出大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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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州郡主府的日影斜斜爬上雕花窗棂,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秦莞攥着衣角的手指微微发白,素绢已被揉出细密的褶皱,指尖几乎要嵌进肉里。半夏离去时裙摆扫过湘妃竹帘的声响还在耳畔回荡,檐角铜铃却不合时宜地叮咚作响,惊得她猛然抬头,目光慌乱地扫过庭院。
"娘子..."茯苓捧着青铜镜的手突然颤抖,镜面晃出主仆二人同样苍白的脸。镜中秦莞鬓边斜插的素银簪子轻轻晃动,那是仿照记忆里真秦莞的样式打造的,此刻却像根扎进肉里的刺,让她浑身不自在。
秋风卷着几片枯叶掠过庭院,白幡在廊下猎猎作响,恍惚间竟像是无数双苍白的手在半空摇晃,透着诡异的寒意。秦莞望着远处紧闭的角门,那里通往停放秦二爷骨灰的祠堂,忽然想起秦二爷临终前咳着血说的话:"姝儿...最恨被人欺骗...你万万不可..."
茯苓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声音里带着哭腔:"郡主眼神利得很,若是瞧出端倪,咱们主仆俩可就..."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秦莞猛地抽回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看着窗外飘落的玉兰花,恍惚看见秦姝绣着金线的裙摆扫过满地残瓣,步步生寒。
"该来的总会来。"她对着铜镜整理衣襟,镜中人的倒影却在不停晃动,渐渐与记忆里真秦莞的面容重叠,难分真假。檐角铜铃再次响起,惊起一群麻雀,扑棱棱的振翅声里,她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震得胸腔发疼。
"到了到了!郡主的车队过桥了!"檐角铜铃与丫鬟的尖呼声同时炸开,惊得秦莞手中的素帕飘然坠地,落在青石板上,如一片凋零的雪花。白术的声音裹着秋风传来,带着几分急促:"九娘子,郡主的马车已到城门,片刻就到府前了!"她望着铜镜里自己骤然失色的脸,颤抖着将歪斜的银簪重新别正,指尖却始终不听使唤。
青石路上车轮辘辘,碾过路面的碎石,声响越来越近。秦莞扶着门柱的手指几乎陷进雕花里,指节泛白。当青缎马车转过垂花门,稳稳停在庭院中时,她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干涩响动——就像药王谷深潭结冰时,冰层裂开的细微脆响,带着绝望的寒意。
"吁——"福伯的吆喝声未落,车帘已被玉露轻轻掀开。秦姝身着天水碧织锦素衣,月白披帛垂落如瀑,羊脂玉镯在扶栏时轻碰出清越的声响。她足尖点地的刹那,秦莞突然想起秦二爷临终前攥着的半枚玉佩,说妹妹最爱的,就是这种清冷如月色般的颜色。
四目相撞的瞬间,秋风卷着白幡猎猎作响,卷起满地纸钱。秦莞感觉自己的心跳声震得耳膜生疼,慌忙垂下眼睑,不敢与那双锐利的眸子对视,余光却瞥见秦姝唇角勾起的弧度——那抹笑意比金陵腊月的冰雪更冷,却在触及她身后素白孝衣时,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暗芒,快得让人无从捕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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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姝收回如淬了霜的目光,银护甲轻叩车辕,发出清脆的响,转身时广袖带起的风掀动薛宝钗鬓边的玉簪,坠子轻轻晃动。"家中琐事缠身,无暇招待,便由半夏引你安置。"她刻意拖长尾音,目光扫过对方腰间缠着的素色绦带,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屏山阁最是清幽,适合静心打理琐事。"
半夏福身应是,裙裾扫过满地纸钱,留下浅浅的痕迹。薛宝钗盈盈下拜,金丝镯碰撞声清脆如铃:"有劳郡主挂怀,民女自会安分守己。"待主仆二人身影转过回廊,消失在视线中,秦姝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那半枚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神稍定,忽然轻笑出声,惊起檐下白鸽扑棱棱乱飞,划破庭院的沉寂。
她缓步走向秦莞,月白披帛掠过青石板上未干的水渍,在对方脚边投下狭长的阴影,如同一把冰冷的刀。"走吧,给爹上柱香。"声音突然变得温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沙哑,却让秦莞后颈泛起细密的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当两人并肩而行时,秦姝鬓边晃动的珍珠钗与秦莞的素银簪堪堪相错,恰似两条永不相交的寒刃,各自藏着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