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漆大门尚未完全推开，大长公主爽朗的声音已如碎玉撞铃般穿门而来："姝儿，可把我等坏了！"
秦姝唇角的笑意刚漾开，一道凌厉掌风已迎面扑至，带着几分试探的力道。她足尖轻点青石，身形如惊鸿般掠起，堪堪避开掌风的刹那，左脚掌猛地踏向廊柱，借着反弹之力旋身绕至对方身后，手肘轻抵其腰侧，指尖已稳稳扣住对方脉门，力道收放自如。
"看来大长公主身体好多了，这掌风可比去年劲足多了。"秦姝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促狭，目光却在瞥见对方鬓边新簪的赤金步摇时，悄悄松了力道——那步摇是她前几日差人送来的，看来公主很是喜欢。
大长公主无奈地拍开她的手，眼底的宠溺几乎要溢出来："那是，不用日日灌那些苦药汁，身子自然爽利！"她攥着秦姝的手腕细细打量，银护甲轻轻划过对方衣袖上的缠枝莲纹，"你说的食补药膳真管用，这两年头不晕了，也不用总躺着静养，连精神头都足了不少。"
秦姝扶着她往正厅走，瞥见廊下侍立的丫鬟捧着一盅燕窝羹，袅袅冒着热气，便笑道："我说了，心态最要紧。何况今日是安阳侯府的大喜日子，您这精神头，保管压过满座女眷，成为全场最亮眼的。"
大长公主被逗得朗声大笑，凤钗上的明珠随着动作轻晃，映得满廊生辉："就你嘴甜！"笑声撞在雕花梁上，惊得梁间燕子扑棱棱飞起，掠过满院盛放的海棠，花瓣簌簌飘落，将这片刻的温情搅得愈发鲜活。
紫檀木圆桌旁，大长公主刚落座便拍着桌沿笑骂："燕迟那混小子总算肯回来！他要是敢躲懒不帮着表哥操持婚礼，看我不亲自上家法，打断他的腿！"金护甲叩击桌面的声响清脆有力，惊得茶盏里的碧螺春泛起细密的涟漪。
岳凝把玩着腕间七宝镯，黛眉微蹙，满脸困惑："那我七哥呢？方才进门没见着他，莫不是又被父皇派去办差了？"鬓边珍珠串随着歪头的动作轻晃，映得她眼底满是失落。
"你稼哥忙着呢。"大长公主伸手替她拨正发簪，指尖带着淡淡的沉水香，语气温和，"新郎官要去迎亲，他正带着护卫点卯呢，务必让迎亲队伍顺顺当当，不出半点差错。"
秦姝执起茶盏浅啜一口，目光掠过窗外整装待发的护卫队，个个精神抖擞，便唇角噙着浅笑道："睿王世子素来心细如发，多添些人手护着迎亲队伍，确实稳妥。"她瞥见岳凝偷偷往嘴里塞了块芙蓉糕，嘴角还沾着点心屑，便顺手将碟子里的蜜饯推过去些，"听说今日迎亲要过通济桥，那人多眼杂，鱼龙混杂，多些防备总是好的。"
——
安阳侯府花房外的青石板路蜿蜒向前，两侧兰草丛生，秦莞的素色裙摆扫过叶片，惊起几只停在花瓣上的粉蝶，扑棱着翅膀飞向暖阳。宝钗攥着绣帕的手指微微收紧，目光被前方围聚的人影勾住，语气带着几分好奇："秦九娘子你看，那边定是有稀罕景致，咱们过去瞧瞧？"蜜合色襦裙随着快步前行的动作轻晃，腕间金丝镯碰撞出细碎的声响，清脆悦耳。
待走近了，秦莞才看清那是座被暖阁护住的花畦，四面通透，暖意融融。猩红的鹤望兰与月白的昙花在同一方天地里绽放，更有几株罕见的绿牡丹开得正盛，层层叠叠的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在暖阁的柔光里泛着莹润的光泽，美得令人心醉。
"不愧是侯府气派，这般大手笔。"宝钗仰着脸惊叹，指尖几乎要触到一朵半开的朱槿，"寻常人家哪能让这般多时令不同的花儿同堂争艳，怕是连见都少见。"她转头看向秦莞，却见对方望着那片绿牡丹出神，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药王谷的药圃里只有四季常青的草木，终日与药香为伴，从没有这般浓墨重彩的热闹。
秦莞伸手拂过一朵垂落的铃兰，冰凉的花瓣让她想起沈毅书房里那盆总也养不活的兰花，心中泛起一阵酸楚。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女子的娇笑，她下意识侧身避开，却与身旁的宝钗撞了个满怀，两人相携着后退时，不慎碰倒了花畦边的青瓷小凳。
瓷凳倒地的脆响惊得众人回头，秦莞连忙扶住险些踉跄的宝钗，指尖触到对方温热的腕子，这才松了口气："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呢？"宝钗反手攥住她的胳膊稳住身形，金丝镯在碰撞中发出清越的响，目光落在秦莞被花枝勾出细口的裙摆上，忙伸手替她理平，"还好只是勾了下，没伤着便好，不然郡主该心疼了。"
暖阁里的花香混着两人急促的呼吸，秦莞望着宝钗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忽然想起茯苓说过的"世家女眷的体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角——原来这般小心翼翼的相处，步步为营的周全，才是京中常态。
暖阁里的赞叹声此起彼伏，一位穿桃粉襦裙的娘子忽然指着角落惊呼："哎你们看，这寒冬腊月的，竟还有红梅开得这样艳！"众人循声望去，果然见墙角一树红梅开得如火如荼，花瓣上凝着的细珠在暖光下闪闪烁烁，与周围的春色花海相映，反倒添了几分奇趣。
"要说雅致，还得是这盆素心兰。"另一位青衣娘子轻抚着兰叶，声音里满是赞叹，"你看这叶片舒展的姿态，真真是风姿绰约，自带风骨，不像那些俗艳的花儿。"
秦莞望着那丛兰草轻轻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叶片的弧度——药王谷也有野生兰草，却从未有这般精心养护出的灵秀模样。
宝钗的目光则胶着在那片绿牡丹上，见众人说起，便笑着附和："牡丹开得这般千姿百态，才是真的富贵气象。你看这朵'姚黄'，花瓣层层叠叠如堆雪，那朵'魏紫'又紫得沉稳大气，难怪世人都爱牡丹，称它为花中之王。"她说着，眼尾扫过秦莞，见对方望着兰花出神，便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这侯府的花匠真是好本事，竟能让四季名花齐聚一堂，想必费了不少心思。"
暖阁里的赞叹声忽然一顿，一道骄矜的声音插了进来："我也觉得牡丹最好看，雍容华贵，最衬身份。"众人回头，只见秦湘身着银红色纱裙款款走来，裙面绣着金线牡丹，随步摇曳间似有流光转动，头顶的宝石发钗更是晃得人眼晕，生怕旁人看不见她的富贵。她身后跟着默不作声的秦霜，一身素衣，活像株被压弯的幽兰，怯懦地低着头。
秦湘眼尖，老远就瞥见角落里的秦莞，嘴角立刻撇出几分讥诮："这不是九妹妹么？怎么独自在这儿赏些不值钱的花草？郡主那般疼你，竟没带着你去见大长公主？莫不是觉得你拿不出手，丢了她的脸面？"话里话外，都透着"你不配"的意味，尖酸刻薄。
秦莞敛衽行礼，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见过五姐姐、六姐姐。郡主正陪大长公主说话，相谈甚欢，秦莞怎敢上前叨扰？"她抬眸时，目光扫过秦湘鬓边过于张扬的宝石钗，浅浅一笑，语气淡然，"况且这里百花争艳，景致宜人，与诸位娘子闲谈赏景，倒比凑那些热闹自在些，也清净。"
这话不软不硬，既捧了在场众人，又暗讽秦湘不懂分寸，急于攀附权贵。旁边一位穿石青褙子的林家娘子忍不住开口，腕间羊脂玉镯轻轻晃动，声音温和却带着公道："秦五娘子还是心平气和些好。今日是安阳侯府的大喜日子，这般针锋相对，被旁人看了笑话，丢的可是秦府的面。"
宝钗凑近秦莞，用团扇掩着嘴轻笑，低声赞道："九娘子方才那话说得妙，既不失体面，又挫了她的锐气。"秦莞望着秦湘远去的背影，指尖轻轻拂过一片兰叶，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在这深宅大院里，光是一味退让，是护不住自己的，该反击时，便不能手软。
秦湘眼底腾起的怒意几乎要化作实质，裙摆扫过花架时带得青瓷盆叮当作响，满是怒气。她刚要迈步上前理论，却被秦霜死死攥住衣袖，指甲几乎掐进皮肉里，无声地劝阻。余光瞥见秦莞身旁的蜜合色身影，她突然扬着下巴冷笑，目光落在宝钗身上，故意刁难："这位娘子看着面生，既也赞牡丹华贵，不如应景做首诗来听听？也让我们开开眼界。"
宝钗垂首福身时，金丝镯轻碰裙裾发出清响，声音温婉："金陵薛家薛宝钗，见过秦五娘子。"她话音未落，周围已响起窃窃私语——原来是商贾之女。商贾之女在侯府宴席上被当众刁难，这场面倒比奇花异草更引人注目。
"做诗而已，有什么难的？随便诌两句便是！"有娘子掩着帕子娇笑，语气里满是看好戏的意味，却暗暗往旁退了半步，生怕惹祸上身。秦莞不动声色地挡在宝钗身前，指尖攥紧了袖中帕子，正要开口解围，却见身旁人莲步轻移，从容上前，发间玉簪在暖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神色镇定自若。
"宝钗学艺不精，文采浅薄，还望诸位娘子海涵。"薛宝钗望着那株盛放的白牡丹，沉吟片刻，声音清泠如泉，缓缓吟道，"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满室哗然。几位娘子手中的团扇停在半空，满脸惊愕；秦霜捧着茶盏的手微微发颤，险些将茶水洒出；秦湘踉跄半步，撞得身后花架摇晃，青瓷盆险些坠落："不可能！商贾之女怎会有这般才情？定是偷来的！"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宝钗无视她的质疑，续完末句，指尖轻轻抚过牡丹花瓣，眼神坚定，"这白牡丹虽无浓艳之色，却自有高洁风骨，不与群芳争艳，恰如做人，淡极方能显真章。"
林娘子突然击掌赞叹，羊脂玉镯撞出清脆声响："好一个'淡极始知花更艳'！薛娘子这诗，把牡丹的高洁风骨都写活了，妙哉！妙哉！"周围喝彩声此起彼伏，惊得梁间金丝雀扑棱棱乱飞。秦莞望着宝钗从容福身道谢的模样，忽然想起她前日在马车上说"商贾之女更要争气，方能立足"，此刻才懂那目光中的灼灼野心与坚定。而秦湘面色铁青地立在原地，宝石钗上的珍珠在风中摇晃，倒像是落了满脸的泪，狼狈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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