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的夏天,望海镇的雨总带着股咸腥味。林小满趴在杂货店的柜台上数硬币时,雨点子正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把柜台上那只缺了口的搪瓷缸震得嗡嗡响。缸里插着三根棒棒糖,是隔壁卖猪肉的王婶家小孙子在这儿的,糖纸被潮气浸得发皱,草莓味的那根已经洇出了粉色的水痕。
里屋传来父亲林建军的大嗓门,混着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
“未来三天沿海有强降雨,渔民朋友请提前回港”
林建军小满!盐罐空了!
林小满应了声,从货架最底层拖出一整袋粗盐。袋子沉,她踮着脚往柜台上挪时,后腰蹭到了堆在旁边的洗衣粉箱子,哗啦啦掉下来两袋,粉沫子溅在她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
林建军毛手毛脚的!
林建军掀着门帘出来,黝黑的额头上还沾着鱼鳞——他刚从码头回来,今天风浪大,渔网只拖上来半筐小海虾。
男人接过盐袋时瞪了她一眼
林建军让你去城里找你表姐学收银,非犟着留这儿看店。你看看你,数个硬币能数半小时,卖袋盐能打翻洗衣粉,将来能有啥出息?
林小满没吭声,蹲下去捡洗衣粉。指尖触到冰凉的水泥地,想起早上塞在床垫下的笔记本——那上面写着昨晚没写完的句子
“鱼市街的早上是被腥味叫醒的,王婶的猪肉案台总沾着红水,陈阿婆坐在门口织网,竹梭子敲竹片的声音,比闹钟还准……”
她其实不是怕去城里,是怕笔记本被发现。父亲眼里,“出息”是能在超市里站柜台,是每月能拿固定工资,而不是对着老巷子写些“不能当饭吃的字”。
雨突然变急了,像有人在天上往下泼水。玻璃门外的巷口积起了水洼,倒映着对面老房子歪歪扭扭的飞檐。
雨突然变急了林小满抬头擦玻璃时,看见一个陌生的少年站在对面的屋檐下。
雨突然变急了他背着个黑色的大包,看着像相机包,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肩膀微微耸着,像是在躲雨,又像是在看什么。
白T恤被雨水打湿了一小半,贴在背上,能看出清瘦的轮廓。他的头发很黑,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只露出一点紧抿的下巴。
望海镇小,鱼市街就更窄,走三步能遇上三个认识的人。这张脸是生的。
林建军看啥呢?
林建军把盐罐塞进里屋,出来时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
林小满外地来的吧?最近总有人来拍老房子,听说要拆迁了,来捡稀罕。
”“拆迁”两个字像块湿抹布,堵得人心里发闷。
林小满收回目光,假装整理货架上的酱油瓶,耳朵却听见对面传来轻微的“咔嗒”声——像是相机快门被捂住的动静。
她又偷偷抬眼。少年已经转过身,正对着杂货店的方向。
这次她看清了他的眼睛,很亮,带着点警惕,像受惊的小兽。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飞快地低下头,手指在相机包的背带上抠了一下,像是被抓包的小偷。
林小满突然有点慌,赶紧低下头去拧酱油瓶的盖子,指尖却没抓稳,瓶子“咚”一声撞在货架上,标签纸哗啦啦卷了起来。
雨好像更大了。她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从对面屋檐下挪过来,停在了杂货店的玻璃门外。
是那个少年。
他站在雨帘和屋檐的交界线里,半边身子还在淋雨,手指在玻璃上点了点,指节因为用力有点发白。
林小满攥了攥衣角,走过去拉开门。潮湿的风裹着雨腥气涌进来,吹得她额前的碎发飘起来。
少年看着她,开口时声音很轻,带着点不属于望海镇的口音,尾音有点软
周明宇请问……有热水吗?
请问……有热水吗?说话时抬了头,睫毛上还沾着水珠,眼睛比刚才在对面看时更亮,像被雨水洗过的玻璃。
林小满愣了一下,才想起点头
林小满有
她转身去里屋拿热水瓶时,听见父亲在后面嘟囔
林建军城里来的娃就是金贵,喝个水还得要热的。
声音不大,但在雨声里,足够门外的人听见。少年没接话,只是往后退了半步,重新站回屋檐下,背对着他们,又举起了那个黑色的相机包,对着雨里的鱼市街比划了一下。
林小满端着搪瓷杯出来时,看见他正对着巷口那棵老榕树拍照。雨丝斜斜地挂在镜头前,他却好像没在意,半蹲着,肩膀微微弓起,像只专注的小兽。
林小满水
她把杯子递出去,杯壁烫得她指尖发麻。
少年回过头,说了声“谢谢”,双手接过去时,她看见他手腕上有块红色的印记,像是被什么勒过。
他捧着杯子没喝,只是低头看着杯里的热气在冷空气中慢慢散开,像在数那些白色的雾。
林小满你是来旅游的?
林小满没话找话。鱼市街人都这样,看见生面孔总忍不住问两句。
少年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好像也说不清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他指了指斜对面的老房子——那是陈阿婆家隔壁,门楣上挂着串干海鱼,是陈阿婆去年晒的
周明宇我住那儿,跟我外婆。
林小满“哦”了一声。那房子空了快半年了,原来房主搬去城里后,就一直锁着门。
林小满刚到?
她又问。
周明宇嗯,今天早上到的。
他喝了口热水,喉结动了动
周明宇我叫周明宇。
林小满林小满。
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店里
林小满这是我家的店。
周明宇“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身后的货架上,从盐袋看到洗衣粉,又从酱油瓶看到那盒被水泡皱的棒棒糖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