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宇“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身后的货架上,从盐袋看到洗衣粉,又从酱油瓶看到那盒被水泡皱的棒棒糖,最后停在柜台上那本翻开的笔记本上。
林小满的指尖在柜台底下蜷了蜷。
那本蓝色封皮的笔记本是她用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买的,封面上印着褪色的海浪图案——去年在码头夜市淘的,当时老板说“这图案配你这名儿正好”。
此刻纸页被风吹得轻轻颤动,露出她早上写的那句“陈阿婆的渔网总缠着片碎贝壳”,字迹被她写得又小又挤,像怕被人看见似的。
周明宇这糖……
周明宇忽然开口,指了指那盒棒棒
周明宇是草莓味的先化?
林小满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的声音比刚才问热水时自然些,尾音里的生涩淡了点。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根草莓味的糖果然化得最厉害,粉色糖汁已经浸透了半张糖纸,黏在搪瓷缸壁上。
林小满嗯,草莓的甜,遇水就软。
她伸手想去把糖盒挪开,指尖刚碰到盒边,就听见外面传来“哐当”一声——是对面陈阿婆家的竹编簸箕被风吹翻了,里面晒的鱼干滚了一地。
周明宇下意识地往门外走了半步,相机包的背带在肩膀上滑了一下。林小满也跟着站起来,看见陈阿婆拄着拐杖从屋里出来,弯腰去捡鱼干时,拐杖在湿滑的青石板上晃了晃。
林小满阿婆!我来!
林小满抓起门口的塑料筐就往外跑,刚踩进雨里,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周明宇跟了出来,手里还攥着刚喝完水的搪瓷杯,此刻正用另一只手帮陈阿婆扶簸箕。
陈阿婆哎哟,这雨邪乎得很。
陈阿婆拍着胸口喘气,看见周明宇时愣了愣,
陈阿婆你是……隔壁新来的娃?
周明宇阿婆好,我是周明宇。
他说话时已经蹲下身,手指捏鱼干的边角往筐里捡。鱼干沾了雨水,滑溜溜的,他捡得很轻,像怕捏碎了似的。
他说话时林小满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指缝里没沾一点泥——不像鱼市街的少年,指头上总带着鱼鳞或渔网的纤维。
陈阿婆好,好。
陈阿婆眯着眼睛笑,
陈阿婆跟你外婆一样,是个仔细人。
她转头冲林小满扬下巴,
陈阿婆小满,把你家晒的塑料布拿块来,先盖着剩下的鱼干。
林小满应声跑回店里,林建军正站在柜台后看报纸,见她冒雨跑出去,眉头又皱起来
林建军瞎跑啥?鱼干湿了就湿了,能值几个钱?
林小满陈阿婆的鱼干晒了半个月呢!
她扯下墙角的塑料布,是父亲上次修船剩下的,边缘还沾着点船漆,
林小满你不也说过,老辈人攒点东西不容易。
林建军没再说话,只是把报纸往柜台上拍了拍。
林小满抱着塑料布跑出去时,看见周明宇已经把散落在水洼里的鱼干都捡起来了,正蹲在陈阿婆门口的台阶上,用自己的白T恤下摆擦筐沿的水。
林小满用这个。
林小满把塑料布递过去,看见他T恤上沾了块褐色的鱼干渍,像幅突兀的画。
周明宇抬头接布时,耳根有点红,飞快地把T恤往下拽了拽。
三人合力把塑料布盖在簸箕上,陈阿婆从兜里摸出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打开是两颗水果糖,硬邦邦的,糖纸有点发潮。
陈阿婆来,拿着,沾沾甜气。
她往周明宇手里塞了一颗,又塞给林小满一颗,
陈阿婆小满,晚上让你爸来我这儿拿瓶虾酱,我昨天刚熬的。
林小满欸!
林小满把糖攥在手心,糖纸的纹路硌着掌心,有点痒。雨这时真的小了,变成星星点点的雨沫子。
周明宇把搪瓷杯递还给林小满,杯底的水晃了晃,映出他T恤上的鱼干渍。
周明宇谢谢。
他说,声音比刚才清楚些。
林小满不客气。
林小满接过杯子,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跑回店里,从货架上拿了包纸巾递给他,
林小满擦一下吧。
他接过去时,指尖碰到了她的指尖,像碰着两块刚从雨里捞出来的鹅卵石,凉丝丝的。
他低头拆纸巾时,林小满看见他相机包侧面的拉链上,挂着个小小的木质鱼形挂坠,尾巴被磨得发亮。
林小满这是……
她忍不住指了指挂坠。
周明宇我外公做的。
周明宇的手指在挂坠上碰了碰,
周明宇他以前是木匠,专做渔船模型。
林小满“哦”了一声,想起父亲船上那个缺了桅杆的模型——是很多年前一个老木匠送的,后来被海浪打坏了,父亲一直没舍得扔。
周明宇擦完T恤上的污渍,把纸巾捏成一团攥在手里,没好意思往林小满店里的垃圾桶扔。
林小满指了指门口的铁皮桶
林小满扔那儿就行。
他刚走过去,就听见巷口传来摩托车的声音。
是王婶的儿子阿强,穿着雨衣,车后座绑着个大纸箱。
阿强小满!你妈托我带的洗衣粉!
阿强把纸箱往门口一放,看见周明宇时吹了声口哨,
阿强这谁啊?新同学?
周明宇往后退了半步,背对着阿强,好像不太习惯被人盯着看。
林小满赶紧说
林小满是陈阿婆隔壁的新邻居,叫周明宇。
阿强哦——
阿强拖长了调子,眼睛在周明宇的相机包上转了圈,
阿强城里来的?来拍我们鱼市街啊?可得把我家猪肉摊拍好看点。
周明宇没说话,只是把相机包往身后挪了挪。林小满正想打圆场,就看见他外婆从对面屋里走出来,站在门口朝他招手
“明宇,进来帮我递下剪刀。”“来了。
应了一声,转身对林小满和陈阿婆点了点头,快步穿过雨帘回了屋。
阿强看着他的背影,又冲林小满挤眼睛
阿强这娃看着跟咱们这儿的不一样。
林小满没接话,弯腰去
林小满没接话,弯腰去搬那箱洗衣粉。纸箱挺沉,她抱起来时,看见周明宇刚才站过的台阶上,有一小团湿纸巾,被风吹得打了个滚,停在青石板的裂缝里——像片被雨打落的叶子,暂时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雨彻底停了。阳光把鱼市街的水洼照得亮晶晶的,王婶在对面喊阿强回家吃饭,陈阿婆坐在门口翻晒没湿的鱼干,竹簸箕发出沙沙的响。林小满抱着洗衣粉走进店里,看见父亲正对着她的笔记本发呆——他不知什么时候把本子从柜台下拿出来了,正翻到她写“鱼市街的早上”那页。
她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站在门口没敢动。林建军却没抬头,只是用粗糙的手指抹了抹纸页上的褶皱,把本子放回原来的位置,又低头看报纸去了。柜台上的搪瓷杯里,最后一点热气终于散了,杯壁上的水珠顺着“为人民服务”的字迹滑下来,在木头柜台上洇出一道浅浅的痕。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