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雨来得猝不及防,豆大的雨点砸在书店的玻璃上,溅起细密的水花。吴所畏正在整理书架,听见门口的风铃叮当作响,抬头就看见池骋推门进来,肩头落着层薄薄的水雾。
“怎么不带伞?”他放下手里的书,转身去拿毛巾。
池骋脱下沾着潮气的外套,指尖在玻璃柜台上敲出轻快的节奏:“刚从工地回来,那边路不好走,司机把车停在巷口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墙角新砌的书架,“姜小帅这手艺倒是进步了,比上次钉的狗窝强。”
“他昨天可是蹲在这儿敲了一下午钉子,郭律师劝他休息都不听。”吴所畏把毛巾递过去,指尖擦过他颈间的水珠,“工地那边顺利吗?孤儿院后山的路,真要按你说的铺成柏油?”
“已经动工了。”池骋接过毛巾擦了擦头发,语气里带着笑意,“岳峰当年总念叨,说山里的孩子上学要走两小时泥路,下雨天人能摔成泥猴。现在总算能了他这个心愿。”
吴所畏想起那些泛黄的信纸,忽然沉默下来。池骋察觉到他的异样,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怎么了?”
“没什么。”他摇摇头,转身去泡咖啡,“就是突然觉得,有些人好像一直没走远。”
咖啡机嗡嗡作响时,门口的风铃又响了。郭城宇举着把黑色雨伞站在门口,裤脚沾着泥点,手里还提着个牛皮纸袋:“姜小帅非说这是他祖传的卤味配方,让我拿来给你们尝尝。”
池骋接过纸袋打开,浓郁的卤香瞬间漫开来:“他这是生怕我们忘了他的手艺?”
“不止呢。”郭城宇收起伞,从公文包里抽出份文件,“李总的案子判了,十二年。王涛数罪并罚,七年。另外,他们当年侵吞鼎盛资产的账本,我们找到了备份,警方说能追回不少赃款,其中一部分可以补偿书店的损失。”
吴所畏接过文件翻了两页,指尖在“赔偿金额”那栏顿了顿:“其实不用这么多,书店修得差不多了。”
“必须要。”池骋把卤鸡爪塞进他手里,语气不容置疑,“这不是钱的事,是他们欠你的。”他看向郭城宇,“岳悦那边有消息吗?她去南方教书的事定了?”
“上周发了条朋友圈,在海边拍的照片,说学校已经开学了。”郭城宇推了推眼镜,“她还托我转交样东西,说是给你的。”他从包里拿出个褪色的铁皮盒子,边角已经锈迹斑斑。
池骋接过盒子时,指节微微泛白。盒子没锁,一打开就飘出股淡淡的樟脑味,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封信,信封上的邮票已经泛黄,收信人写着“岳峰(转小骋收)”。
“这是……”吴所畏凑近看,发现邮戳的日期,正好是岳峰牺牲的前一年。
“岳悦说,这是她整理家里旧物时找到的。”郭城宇的声音轻了些,“当年岳峰每次给家里寄信,都会多写一封给你,但没来得及寄出去,就……”
雨还在下,书店里只剩下挂钟滴答的声响。池骋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信封上的字迹遒劲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硬朗。他拆信时动作很慢,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时光,信纸展开的瞬间,吴所畏看见上面画着个简笔画:两个小人坐在山坡上,一个举着望远镜,一个啃着苹果,旁边写着“小骋说要带苹果去看我,结果在路上全吃了”。
“那时候部队在山里拉练,我偷偷藏了袋苹果想给他送去,结果走半路就忍不住全啃了。”池骋的声音带着笑意,眼底却泛着红,“他在信里骂我是馋猫,转头却托人给我捎了罐牛肉干,说是缴获的‘战利品’。”
吴所畏看着信里的内容,岳峰的字迹像他的人一样温暖:“小骋今天又跟炊事班的老王抢馒头了,这小子长身体,一顿能吃四个,我得想办法多给他攒点粮票。”“小骋说他学会打枪了,五十米靶心十环,比我当年还厉害,这徒弟没白教。”“小骋昨天站岗时睡着了,被连长罚站两小时,我替他站了一小时,这小子嘴硬,非说不用,转身却在我饭盒里藏了颗大白兔奶糖。”
“他总这样,什么都替我想着。”池骋拿起另一封信,指尖拂过信纸边缘的褶皱,“有次我发高烧,他背着我跑了三公里去卫生所,自己脚崴了都没吭声,结果第二天肿得像馒头。”
雨声渐密,池骋一封封地读,那些被时光掩埋的往事,像被雨水冲刷过的鹅卵石,渐渐露出原本的模样。吴所畏安静地听着,偶尔递颗卤蛋过去,看着池骋的眼眶从微红到湿润,再到被窗外的雨声模糊了轮廓。
郭城宇悄悄起身去关窗,却被池骋叫住:“城宇,你还记得吗?当年你爸来部队看你,带了盒稻香村的点心,你分给我半块,我转手就给岳峰了。”
“当然记得。”郭城宇笑了笑,“你还说我小气,结果自己把最甜的那块给了他。”他顿了顿,语气轻下来,“其实岳峰牺牲后,我一直不敢提他,怕你难受。”
“以前总觉得,不提就像他还在。”池骋把信放回盒子里,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现在才明白,记住他,才是对他最好的念想。”
雨停的时候,夕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给书店镀上了层金边。姜小帅背着工具包闯进来,满身的油漆味:“我来给书架补漆啦!哎?这卤味是我的配方啊!”他伸手去抓,被郭城宇拍开手背。
“洗手去。”郭城宇指了指卫生间,“刚从工地回来,一身灰。”
姜小帅嘿嘿笑着跑了,池骋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说:“他跟岳峰有点像,都是看着大大咧咧,心里比谁都细。”
“可不是嘛。”吴所畏想起姜小帅昨天蹲在地上给书架补漆,手指被木刺扎了,龇牙咧嘴地说“这点小伤算啥”,转头却偷偷抹了把汗,“他说要把书店的招牌换成向日葵的图案,说这样看着就暖和。”
池骋望着窗外的彩虹,忽然起身:“走,带你们去个地方。”
车开出城区,沿着蜿蜒的山路往上走,半小时后停在一片开阔的山坡上。吴所畏推开车门,就看见成片的向日葵在晚风中摇曳,金黄的花盘朝着夕阳的方向,像无数张笑脸。
“这是……”他惊讶地回头,看见池骋手里拿着个木牌,上面刻着“岳峰之墓”,旁边还有行小字“战友池骋立”。
“上周找工人种的。”池骋把木牌插进土里,动作很轻,“岳峰以前总说,他老家的山坡上全是向日葵,等退伍了就回去种一大片。”他蹲下来,把那盒信放在木牌旁,“我把这些年想告诉他的话,都写在信里了。”
郭城宇从车上拿出束白菊,轻轻放在木牌前:“当年他总护着我们三个,现在换我们来看他了。”
姜小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后面,眼眶红红的:“我……我也想跟岳峰哥说句话。”他蹲下来,声音带着哭腔,“岳峰哥,我学会修书架了,下次给你修个大大的书架,放满你喜欢的书。”
夕阳落在向日葵花田里,把四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吴所畏看着池骋指尖在木牌上轻轻摩挲,忽然明白有些羁绊从来不会被时光隔断,就像这些向日葵,就算经历风雨,也总会朝着光的方向生长。
回城的路上,姜小帅在后座睡得东倒西歪,脑袋时不时撞在车窗上。郭城宇给他垫了个靠枕,转头对前排说:“下周有个跨境物流的论坛,德国公司那边希望吴先生也能去讲讲那个优化方案,他们觉得很有参考价值。”
吴所畏愣了愣:“我?我不太会讲这些……”
“你讲得最好。”池骋握住他的手,指尖在他掌心画圈,“那是你的心血,没人比你更懂。”他看向郭城宇,“论坛那天,帮我把孤儿院的院长也接来,我还有件事想宣布。”
郭城宇挑眉:“什么事这么神秘?”
“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池骋笑了笑,踩下油门,车窗外的路灯连成一串流动的星河。
论坛当天,会展中心的报告厅坐满了人。吴所畏站在后台,手心微微出汗。池骋替他整理着领带,指尖擦过他紧张得抿紧的唇:“别紧张,就当是在书店给孩子们讲故事。”
“可下面坐的都是企业家和专家……”他攥着演讲稿的手微微发颤。
“那又怎样?”池骋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声音笃定,“在我心里,你讲的比谁都好。”
主持人报幕的声音传来,吴所畏深吸一口气,推开侧门走上讲台。聚光灯落在身上的瞬间,他看见第一排坐着池骋,眼里的笑意比灯光还要亮,旁边是郭城宇和姜小帅,两人举着手机给他录像,院长坐在中间,手里拿着朵向日葵,像个骄傲的家长。
他定了定神,打开PPT,第一张幻灯片不是枯燥的图表,而是张照片:孤儿院的孩子们围在书架前,手里捧着新书笑得灿烂。
“我的方案,其实源于这些孩子。”吴所畏的声音很稳,带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去年冬天,我去孤儿院送书,发现他们读的绘本大多是旧的,有些甚至缺了页。院长说,因为物流成本太高,很多新书运不进来……”
他讲得很投入,从孩子们的笑脸讲到山区的路况,从跨境物流的痛点讲到优化方案的细节,那些原本枯燥的术语,在他嘴里变成了生动的故事。台下的掌声一次次响起,当他展示德国公司的合作案例时,池骋突然起身,走上讲台。
“吴先生的方案,不仅解决了物流问题,更让我们明白,做生意不只是为了赚钱。”池骋接过话筒,目光温柔地看向吴所畏,“所以我决定,和吴先生共同成立一个公益基金,专门用于偏远地区的图书运输,让更多孩子能读到新书。”
台下瞬间沸腾,闪光灯亮成一片。吴所畏看着池骋,忽然想起那张泛黄的信纸——“小骋说他以后想当企业家,要让家乡的路都铺上柏油”。原来有些承诺,真的会在时光里开花结果,而那些悄悄埋下的伏笔,早已长成了彼此生命里的参天大树。
论坛结束后,院长拉着他们的手,眼眶红红的:“岳峰要是知道了,肯定高兴坏了。他当年总说,等退伍了就去山里教书,现在你们帮他做到了。”
姜小帅突然指着门口,兴奋地喊:“快看!岳悦发视频来了!”
大家凑过去,手机屏幕里,岳悦站在海边的教室里,身后的黑板上写着“欢迎新同学”。她笑着挥挥手,声音被海风带着些微的颤抖:“我看到新闻了,恭喜你们!对了,我整理岳峰的遗物时,还发现个东西,是给小骋的……”
她举起个小小的铁皮哨子,阳光下闪着银光:“这是岳峰当年在部队的哨子,他说小骋总睡过头,等他回来就用这个喊你起床。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池骋看着屏幕里的哨子,忽然笑了,眼里却有泪光闪烁。吴所畏轻轻握住他的手,指尖触到他掌心的温度,就像握住了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思念,和那些终将抵达的明天。
傍晚的阳光穿过落地窗,落在书店新换的招牌上,姜小帅画的向日葵在余晖里闪闪发亮。池骋把岳峰的信和那个哨子放进铁皮盒,和之前的那些信纸放在一起,然后郑重地递给吴所畏:“帮我收着吧。”
“嗯。”吴所畏接过盒子,放进书架最上层的暗格里,旁边摆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借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里夹着根褪色的蓝丝带。
池骋从身后抱住他,下巴抵在发顶,声音温柔得像晚风:“以后的每封信,我们一起写。”
吴所畏靠在他怀里,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远处的路灯次第亮起,像散落人间的星辰。他想起那些火锅蒸腾的热气,孤儿院秋千的吱呀声,工地上飞扬的尘土,还有向日葵花田里的夕阳,忽然明白,所谓羁绊,从来不是过去的枷锁,而是未来的铠甲。
就像此刻,雨声早已停了,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