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那年春节在沉默里收尾。临走前，妈妈往我行李箱里塞了满满一兜麦芽糖，红着眼圈说“路上吃”，爸爸蹲在院门口抽烟，直到三轮车驶出村口，他也没抬头。我攥着手机，陈阳发来的“等你回来”四个字，被指尖焐得发烫。

回到城市的出租屋，第一件事就是给陈阳看妈妈塞的糖。他捏起一块放进嘴里，黏住了牙，含糊不清地笑：“阿姨手艺真好，比我妈做的鱼丸还黏。”我没笑，把算命先生的话、妈妈的怒气、爸爸的沉默一股脑倒给他。他听完，突然握住我的手：“今年清明，我跟你回家吧。”

我愣住了。“会不会太急？”“再急，也得让他们认识我。”他眼里的认真，像初春化雪时透出的光，“我不去当说客，就去帮叔叔阿姨干点活，让他们知道，我不是只会隔着屏幕说‘想你’的人。”

清明的村子还浸在寒气里。陈阳拎着两大箱特产站在院门口时，妈妈正蹲在菜窖前择菠菜，看见他，手里的菠菜“啪”地掉在地上。爸爸从屋里出来，手里的烟袋锅子磕在门框上，火星溅了一地。

“叔叔阿姨好，我是陈阳。”他鞠了一躬，声音比视频里沉，“我来……帮你们干点活。”

那三天，陈阳成了家里的“劳力担当”。帮爸爸翻地时，新买的运动鞋陷进泥里，他光脚踩着胶鞋接着干，脚底磨出了水泡；帮妈妈挑水，扁担压得肩膀红了一片，却笑着说“比健身房举铁带劲”；晚上跟爸爸挤在炕头，听他讲年轻时修水库的事，听得眼睛发亮，时不时插句“叔叔真厉害”。

临走前，妈妈煮了鸡蛋，往他兜里塞了六个。“路上吃。”语气还是硬的，却没再提王婶的侄子。爸爸拍了拍他的肩膀，烟袋锅子在他背上蹭了蹭灰：“下次来，带两斤你们那边的茶叶。”

陈阳眼睛亮了，回头冲我比了个“耶”，却没敢让爸妈看见。

真正的考验在秋收。爸爸摘苹果时从梯子上摔下来，摔断了腿。我接到电话时正在开会，手抖得握不住笔。陈阳听完，当即请了年假：“我跟你回去。”

医院的走廊里，他跑前跑后办手续，把爸爸的CT片按顺序排好，连护士都夸“这儿子真细心”。妈妈红着眼圈纠正“是闺女对象”，声音却软了。晚上在病房陪护，陈阳趴在床边守夜，凌晨三点醒来看点滴，发现爸爸的手凉，悄悄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裹在他手上。这些，都被起夜的妈妈看在眼里。

出院那天，陈阳背着爸爸上三轮车。他个子不算高，背得很吃力，膝盖弯下去时“咯吱”响了一声，却硬是没让爸爸晃一下。妈妈跟在后面，突然说：“小陈，歇会儿再走。”

深秋的院子里，玉米杆子堆成小山。陈阳帮着脱粒，金黄的玉米粒溅在他深色的外套上，像撒了把星星。妈妈端来糖水，第一次主动问：“你们那边，结婚要准备啥？”陈阳手里的木锨停在半空，转头看我，眼里的光比玉米粒还亮。

冬天再回家，陈阳的名字成了饭桌上的常客。妈妈会问“你们那边的海鱼咋做”，爸爸会跟他讨论“南方的水稻一年几熟”。有天晚上，我起夜听见爸妈在里屋说话。“小陈这孩子，心细。”是爸爸的声音，“上次给我按摩腿，力道刚好。”“就是太远了……”妈妈叹了口气，“以后要是吵架，闺女哭都没地方去。”“你没看他看咱闺女的眼神？”爸爸笑了，“舍不得。”

开春时，陈阳带我们去了他的老家。靠海的小城，空气里飘着咸湿的风。他妈妈拉着我逛海鲜市场，挑最大的虾往我兜里塞：“以后常来，让陈阳给你做油焖大虾，他最拿手这个。”他爸爸带爸爸去海边钓鱼，两个不善言辞的男人，坐在礁石上钓了一下午，回来时爸爸手里拎着两条海鲈鱼，笑得合不拢嘴。

订婚那天，两家人坐在海边的饭馆里。爸爸喝了点酒，拉着陈阳爸爸的手：“孩子交给你，我放心。就是……”他眼圈红了，“以后多让他们回来看看。”陈阳爸爸拍着他的手背：“放心，过年我让他们先去你家，咱轮着来。”

婚礼定在初冬，老家和小城各办了一场。在老家的院子里，陈阳穿着西装，给爸妈磕了三个头。“爸，妈，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儿子。”他声音发颤，“我会好好对她，冬天带她回来烤火，夏天带她回来吃西瓜，你们要是想她了，我随时送她回来。”

妈妈抹着眼泪，往他兜里塞了个红布包：“这是咱这儿的规矩，新人得揣着‘家底’过日子。”后来我才知道，那包里是她攒了半辈子的存折，还有我从小到大掉的乳牙，用红线串着，整整齐齐。

拜堂时，陈阳紧紧攥着我的手。院子里的积雪还没化，阳光照在红春联上，映得人眼眶发烫。王婶挤在人群里喊“要幸福啊”，爸爸站在堂屋门口，背着手，肩膀却在抖。陈阳低头对我笑，嘴里的麦芽糖味混着海风的咸——是妈妈早上塞给他的，说“沾沾喜气”。

晚上闹洞房的人走了，我和陈阳坐在炕沿上。他解开红布包，拿起那串乳牙，一个个数：“这颗是五岁掉的？阿姨说你哭了半宿，非要把牙埋在老槐树下。”我抢过来，塞回包里：“不许笑。”他却抓住我的手，贴在胸口：“你看，咱的家，既有槐花味儿，也有海腥味。”

窗外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远处传来守岁人的笑声。我看着他眼里的光，突然明白，所谓远嫁，从来不是离开谁，而是把两个家的温度，揉成一个更暖的地方。就像妈妈做的麦芽糖，初尝是黏人的甜，细品，却有化不开的牵挂。而陈阳，就是那个愿意陪我慢慢嚼这甜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