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秋,总来得比别处晚些。桂花谢尽,阶下残香犹细,沈念安踩着薄薄一层金屑般的落花,自偏殿走向书斋。她仍着太子妃常服,月白缎上用银线压出暗云纹,行走间像拢了一袖月色,沉静而收敛。没有人能从这副端庄里看出半分锋芒,更没有人知道,她脑中所藏,是一条早已走过一遍的血与火铺就的旧路。
今日是太子监国后第一次小朝,群臣散后,墨楚恒独留户部尚书、兵部侍郎议事。沈念安捧茶而入,垂眸立在帷后。她并未开口,只在尚书陈秉章说到“江陵水患,赈银恐不足”时,指尖在茶盘边缘轻轻一敲——那声音极轻,却像一粒石子投入墨楚恒心湖。男人侧首,看见她袖口微不可见地动了动,三指并拢,极缓地比了一个“七”字。
墨楚恒眸光一闪,转而问陈秉章:“若截留江北军饷七成,缓发两月,可否?”陈秉章愕然,旋即大喜:“臣即刻去办!”事后,墨楚恒问她为何知晓江北库银盈余,沈念安只笑:“殿下忘了?上月臣妾陪您翻阅兵部折子,里头提过一句‘江北冬衣已发,余银未动’。”轻描淡写,把由头推到“过目不忘”四字上。墨楚恒捏了捏她手心,没有深究——他向来知道他的太子妃聪慧,却还不曾真正意识到,这份聪慧究竟锋利到何种程度。
又过三日,是太后千秋。命妇们齐聚慈宁宫,献寿礼、递祝词。沈晓晓以欧阳府新妇的身份也在列,她穿海棠红遍地金褙子,鬓边凤钗口衔三串南珠,一步三晃,珠光映得脸色愈发娇艳。太后素来不喜奢艳,只淡淡扫了一眼,便转头与沈念安说话:“太子妃这袭天水碧的宫装倒素净,只袖口这朵折枝梅绣得极好。”沈念安屈膝:“回皇祖母,是臣妾闲来无事学着苏州新针法,若蒙不弃,愿绣一幅《万寿长春图》进献。”太后大悦,当即命人取来金线、翠羽,让她在偏殿当场开工。
众命妇面面相觑——太后最厌女工慢活,今日竟肯让太子妃在慈宁宫动针线,这是何等的脸面?沈晓晓咬紧了下唇,险些失态。她原准备了八宝琉璃屏风,此刻却连拿出来的机会都没有。回府后,她将满屋瓷器砸得粉碎,仍不解气。
东宫书房内,灯火长明。墨楚恒批阅折子到深夜,沈念安在侧抄录节略。烛芯“啪”地爆了个灯花,她抬手剪烛,顺势将一本蓝皮密折推到太子手边:“殿下,蜀中盐道这案子,明日早朝该有人发难。”墨楚恒展开一看,正是右都御史暗劾盐课提举司勾结私商的证据,条条要命。他眉心陡跳:“此事连锦衣卫都未查清,你从何处得来?”沈念安垂眸,声音低柔:“上月回门,听家父门生偶然提起蜀中粮价有异,便留了心。再让云儿去市井走了一遭,也就拼出大概。”她说得轻描淡写,却把一个庞大而隐秘的利益链纤毫毕现地摊在了案头。
第二日早朝,右都御史果然发难,却因证据不足被盐课提举司反咬诬告。关键时刻,墨楚恒抛出沈念安连夜整理出的账目与往来书信,朝堂顿时哗然。皇帝震怒,下旨严查,连斩三名贪官,户部、兵部皆受震动。事后,墨楚恒在回东宫的马车里握紧沈念安的手:“孤有卿,犹得十万精兵。”沈念安微笑不语,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勾——那是一条无人看见的胜利痕迹。
十月末,京畿秋闱放榜,东宫属官考绩在即。翰林院有人提议以“漕运新策”为题,考较幕僚。策问一出,众幕僚面面相觑——漕运牵一发动全身,稍有不慎便是大罪。沈念安却在此时呈上一卷《漕渠利弊议》,开篇一句“欲通南北,先疏人心”,洋洋洒洒数千言,将河道年久失修、官兵克扣、商贾垄断层层剖开,又细列工部、户部、兵部如何协作,何处设闸、如何募役、几时调银,条分缕析,竟无一处空言。墨楚恒看完,沉默良久,只提笔在卷首写下四字:“可著为令”。
次日,这份策论被抄送内阁,皇帝阅后连呼“奇才”,特旨擢升东宫詹事府左庶子。朝臣这才发现,那位深居简出的太子妃,竟在无声处翻云覆雨。
十一月,初雪。沈念安在暖阁召集东宫女官,教她们以飞梭织法改织寒衣,又请内府将旧棉絮换新绒,节省银两三成。消息传出,六宫侧目。皇后特意召她入坤宁宫,握着她的手叹息:“后宫若都如你,国库也不至于年年告急。”回宫时,皇后的赏赐流水般送进东宫——金珠玉器不过点缀,最惹眼的是一块“翊赞中宫”的玉牌。自此,连最跋扈的贵妃见了她,也得收敛三分。
而沈念安依旧低眉浅笑,每日在书斋抄经、在偏殿理账、在暖阁教宫女。无人知晓,她案头那本《漕渠利弊议》的末页,还写着一行小字:
“三年后,江南水患,以此为契。”
墨迹已干,像一柄藏在鞘中的刀,静静等待出鞘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