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庆年间，宁城的暑气总比别处缠绵些。刚过巳时，朱雀大街上已是人声鼎沸，唯独相府门前那片青石板路，被两列侍卫守得鸦雀无声，连檐角铜铃都似怕惊扰了府中安宁，只敢随着微风轻晃，漏出细碎的声响。
庄雨眠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映出的自己。一身月白色软绸襦裙，领口绣着几枝淡青色兰草，乌发松松挽成垂挂髻，只簪了支珍珠流苏步摇。她微微垂眼时，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配上那副温软含笑的眉眼，活脱脱就是京中人人称颂的、知书达理的宰相千金模样。
“小姐，东西都备妥了。”莲儿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一个巴掌大的梨花木匣子放在妆台上，“城南药铺的老掌柜说，您要的‘醉仙藤’粉末刚磨好，我特意绕路去取的，保证新鲜。”
庄雨眠抬手抚了抚左手腕上的羊脂玉镯，玉质温润，上面雕刻的缠枝莲纹是皇太后亲手刺上去的，触手微凉。她指尖在匣子里的几个小瓷瓶上轻点，声音轻柔得像羽毛：“‘牵机散’的药材配齐了？还有‘透骨香’的分量要拿捏准，多一分则烈，少一分则无效。”
“都按小姐的方子备着呢！”莲儿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昨儿夜里我去后墙根试了新练的飞镖，三只都中了靶心，比上次又准了些。”
庄雨眠弯唇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基本功不能懈怠。父亲常说，居安思危，这宁城看着太平，暗处的风浪可从未停过。”她将瓷瓶一一收入随身携带的锦囊，外面瞧着像是寻常闺阁女子装香料的荷包，内里却用隔层分成了数格，一侧放着银针，一侧藏着小巧的飞镖，中间恰好容下这几瓶药粉。
莲儿帮她理了理裙摆，嘟囔道：“小姐明明医术高明，偏要藏着掖着，上次张太傅家的小公子急症，还是您让我匿名送去的方子才救回来的。还有去年……”
“嘘。”庄雨眠食指抵在唇上，眼波流转间已恢复了那副乖顺模样，“这些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走吧，该去给母亲请安了，顺路还要去趟慈安寺，给皇太后的玉牌添些香火。”
母女俩的请安不过是寻常的嘘寒问暖。柳诗年出身名门，性子温婉，看着女儿的眼神满是慈爱，又叮嘱了几句路上小心，便让她带着莲儿出门了。相府的马车宽敞舒适，车轮裹着厚棉，行驶在石板路上几乎听不到声响。
庄雨眠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玉镯。她学医术，学暗杀术，明白唯有自己手握利刃，才能在这波诡云谲的深宅朝堂中安然立足。而那些药粉，有的是救人的良方，有的，则是杀人的利器。
马车行至城外竹林小径时，忽然猛地一顿，车夫在外惊呼：“前面……前面怎么回事？”
莲儿立刻掀开车帘一角，脸色微变：“小姐，是国公府的仪仗！他们拦住路了！”
庄雨眠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讶异。周听澜？那位被皇帝亲封为周国公的靖王，向来深居简出，性子冷得像万年寒冰，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正思忖间，车外传来一个清冷低沉的男声，不带丝毫温度：“车上何人？”
车夫战战兢兢地回话：“回……回国公爷，是相府的马车，我家小姐去慈安寺上香。”
“相府？”那声音顿了顿，“庄丞相的女儿？”
“是。”
片刻的沉默后，那声音再次响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搜车。”
莲儿脸色煞白，攥紧了拳头：“小姐！他们怎么敢……”
庄雨眠按住她的手，指尖微凉，眼神却异常平静：“无妨，让他们搜。”她迅速将锦囊塞进坐垫下的暗格，又理了理衣襟，端端正正地坐好。
车门被拉开，几个身着玄甲的侍卫面无表情地走进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车内。他们动作迅速，却并未失礼，只是检查得极为仔细，连角落的软垫都被翻了一遍。
庄雨眠垂着眼，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情绪，声音依旧轻柔：“不知国公爷拦我的车，是有何要事？”
侍卫搜了一圈，并未发现异常，朝车外摇了摇头。这时，一个身着墨色锦袍的男子缓步走了进来，身形挺拔，面容俊美，却如覆着一层冰霜，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邃得像寒潭，扫过庄雨眠时，没有半分温度。
正是周听澜。
他目光落在庄雨眠手腕的玉镯上，微微一顿，随即移开，声音淡漠：“近日城中不太平，有刺客流窜，本王奉旨巡查，例行检查，惊扰了庄小姐，还望见谅。”
庄雨眠起身行礼，动作标准得体，裙摆扫过坐垫时，她指尖微动，暗格的机关已悄然扣上：“国公爷为国操劳，民女不敢有怨言。只是不知刺客可有特征？若民女日后见到，也好及时报官。”
周听澜没接她的话，目光却落在了车角那个不起眼的布包上——那是莲儿方才匆忙间放在那里的，里面装着从药铺取回的药材，还未来得及整理。他示意侍卫：“看看那个。”
侍卫将布包打开，里面是些寻常的草药，唯有一包用油纸裹着的粉末格外显眼。侍卫拿起闻了闻，眉头微蹙：“国公爷，这粉末气味有些特别。”
周听澜伸手接过，指尖碰到油纸的瞬间，庄雨眠的心轻轻一提。那是她特意调制的“醉仙藤”粉末，看似普通迷药，实则混入了一味罕见的“断魂草”，少量可使人昏迷三日，量大则能致命，是她为应对突发状况准备的。
“这是什么？”周听澜的目光再次投向庄雨眠，带着审视。
庄雨眠垂下眼帘，语气自然：“是民女为母亲准备的安神香原料。母亲近来睡眠不佳，用这醉仙藤混合薰衣草制成香丸，助眠效果极好。国公爷若是不信，可让太医查验。”
她语气坦荡，神情自若，那双清澈的眼眸里看不到丝毫慌乱，任谁看都是个单纯无辜的大家闺秀。
周听澜盯着她看了片刻，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就在庄雨眠以为他要深究时，他却收回目光，将那包粉末递给身后的侍卫：“既然是庄夫人用的，便罢了。只是这等药材性烈，还需妥善保管。”
他顿了顿，补充道：“今日之事，多有冒犯。庄小姐请便。”说完，便转身下了车，仪仗迅速撤离，仿佛从未出现过。
马车重新启动，莲儿才长舒一口气，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那周国公的眼神好吓人，差点就被发现了！小姐，他怎么偏偏就看上那包药粉了？”
庄雨眠靠回座位，指尖轻轻敲击着膝盖，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周听澜……果然名不虚传。他不是看上了药粉，是在试探我。”
她掀开暗格，取出锦囊，打开一看，里面的药粉安然无恙，只是那包“醉仙藤”已被搜走。不过无妨，那里面的“断魂草”分量极轻，寻常太医也查不出异样，最多只会说这安神香药性偏烈罢了。
“只是没想到，我们的第一次见面，竟是这样的光景。”庄雨眠望着窗外飞逝的竹林，眼底闪过一丝兴味，“这位清冷不近女色的周国公，可比我想象中有趣多了。”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她手腕的玉镯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温暖的光晕下，谁也不知这看似柔弱的丞相千金心中，已悄然布下了另一盘棋。而被截胡的那包药粉，不过是这场棋局的第一个落子，未来的宁城，注定不会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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