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三）

漠北君的声音不高，甚至被冰牢甬道里的回音削薄了几分，却像一道冰锥，直直扎进尚清华冻得混沌的脑仁里。

“……抄、抄录一份？”他踉跄的脚步猛地顿住，差点一头栽倒在光滑的冰面上，声音飘忽得像是下一刻就要断气，“呈、呈给大王您？”

前方玄色的背影没有停顿，也没有回应。那沉默本身就是最肯定的答复。

尚清华眼前一黑，这回不是吓的，是纯粹绝望的。

他写的那些东西……那些他躲在被窝里、藏在功法卷轴底下，偷偷摸摸写就的，充斥着不可描述之脑补和以下犯上之妄念的《冰夜情缠》、《凛北风月》、《霸道魔君的双面宠妃》……要原封不动地抄录出来，呈给故事里的正主本人？

这比直接捏碎他的喉咙还要残忍！这是社会性死亡！是公开处刑！是把他那点见不得光的龌龊心思扒开了摊在冰天雪地里供魔鉴赏！

他仿佛已经看到漠北君面无表情地翻阅着那些香艳露骨、剧情狗血的词句，深蓝色的眼底结起更厚的冰层，然后轻轻一挥手，把他变成凛北冰原上又一尊永恒的冰雕。

“大王！饶命啊大王！”尚清华扑通一声又跪下了，膝盖磕在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也顾不得疼，带着哭腔嚎啕，“那些都是属下胡言乱语！是被猪油蒙了心！是脑子被门夹了之后又被驴踢了！当不得真！污了大王的眼！属下这就回去一把火烧了！保证烧得干干净净！片甲不留！”

漠北君的脚步声停了。

他并未回头，只是侧过身，冰蓝色的眼眸在幽暗光线下扫过来，没有任何情绪，却让尚清华的嚎哭瞬间卡在喉咙里，变成一连串压抑的、被呛到的咯咯声。

“需要本君说第二遍？”声音平直，比四周的寒气更刺人。

尚清华猛地摇头，摇得又快又急，差点把僵硬的脖子甩脱臼：“不不不！不用！属下遵命！回去就抄！一定抄得工工整整！一字不落！”他几乎是喊着说出这话，心里却在滴血，已经开始疯狂盘算能不能用隐形墨水或者写点假内容蒙混过关。

漠北君似乎看穿了他那点小心思，淡淡补了一句：“原稿。”

“……是！”尚清华彻底蔫了，瘫软在冰面上，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抽了骨头的鱼，还是冻得硬邦邦的那种。

漠北君不再言语，继续向前走去。

尚清华挣扎着爬起来，垂头丧气，如同奔赴刑场般跟在后头。手里那半块桂花糕被他攥得死紧，冰冷的糕体几乎要嵌入他掌心。

走出一段，前方豁然开朗。并非出口，而是一处较为宽阔的冰洞，洞壁不再是单调的墨蓝，而是泛着些许奇异的白光，将四周映照得稍微亮堂了些。寒气似乎也减弱了一丝——虽然依旧冷得足以让血液凝固。

漠北君停下脚步。

尚清华也跟着停下，茫然又忐忑地偷瞄他的背影。

只见漠北君抬手，指尖在空中极其轻微地一划。一道幽蓝色的魔纹一闪而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荡开细微的涟漪。紧接着，他们侧方的冰壁上，无声无息地滑开一道门户，里面透出更加明亮柔和的光芒，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让尚清华冻僵的鼻子猛地抽动了一下的暖流？

那暖流极其微弱，混杂着一种干燥的、类似雪松燃烧后的干净气息，与漠北君周身弥漫的寒意同源，却又奇异地不那么具有攻击性。

“进去。”漠北君命令道，自己率先迈入。

尚清华迟疑地蹭到门口，探头往里一看，顿时呆住了。

门内并非他想象中更可怕的冰狱或者刑房，而是一间……冰室。四壁、穹顶、地面依旧是由玄冰构筑，却打磨得更为光滑平整，甚至泛着玉质的温润光泽。冰壁上镶嵌着几颗硕大的明珠，散发出暖白的光，驱散了部分幽蓝，让整个空间显得不那么阴森。

室内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宽大的、铺着厚厚雪狼皮的冰榻，一张同样由冰雕琢而成的桌案，此外再无他物。然而，就是这简单的陈设，以及空气中那一点点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和干净气息，与外面那种纯粹死寂的、能吞噬一切的酷寒截然不同。

这里……似乎是漠北君偶尔会使用的静修之所？

尚清华愣在门口，不敢贸然踏入。这地方的等级明显比冰牢高太多了，他一身寒气污浊，进去是不是有点……玷污了？

漠北君已走到冰榻旁，解下玄色大氅，随意搭在榻边。他里面只着一件暗蓝色的劲装，勾勒出挺拔悍利的身体线条。他侧过脸，见尚清华还傻站在门口，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只是一个细微的表情，尚清华就像被鞭子抽了一下，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进室内。

一踏入这冰室，那一点点微弱的暖意和干燥气息便更加清晰地包裹上来。虽然依旧冷，但这种冷不再是那种能刮走魂魄的阴冷，而是一种……稳定的、纯粹的低温。他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四肢百骸，似乎终于找回了一点属于“活物”的感知。

漠北君在冰榻上坐下，目光落在他身上，依旧是那种审视的、看不出意图的冰冷。

尚清华手足无措地站在屋子中间，感觉自己像个误入禁地的脏兮兮的雪球，融化的雪水都会弄脏这洁净的冰面。他低着头，不敢乱看，只能死死盯着自己破旧的鞋尖和光滑如镜的地面。

“手里拿的什么？”漠北君忽然问。

尚清华一个激灵，下意识摊开手掌。那半块被他攥得不成样子的桂花糕躺在掌心，边缘沾了他手心的冷汗和冰碴，看起来更加惨不忍睹。

“大、大王赏……赏回来的……”他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

漠北君视线在那糕点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开，淡淡道：“吃了。”

“……啊？”尚清华再次怀疑自己冻坏了耳朵。

“需要本君喂你？”

“不不不！不敢！属下自己来！自己来！”尚清华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将那块可怜的糕点整个塞进嘴里，囫囵吞了下去。冰冷的、甜腻过头的糕体划过喉咙，噎得他直翻白眼，好不容易才梗着脖子咽下去，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漠北君看着他这副狼狈相，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室内陷入一种古怪的寂静。只有尚清华压抑不住的、偶尔漏出的一点抽气声。

他偷偷抬眼，飞快地觑了漠北君一眼。对方只是坐在那里，眼眸微垂，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只是在休息。冰冷的侧脸线条在明珠柔和的光线下，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雕塑般的冷峻。

尚清华的心跳稍微平复了一点点，但巨大的不安和疑惑依旧充斥着他。把他从冰牢提出来，带到这明显是私人领域的地方，就为了看着他吃掉那半块点心？这位大王的行为逻辑，他完全无法理解。

他舔了舔依旧冻得发麻的嘴唇，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颤声开口：“大、大王……您……您带属下来这里是……”

漠北君抬眸，深蓝色的眼睛看向他，打断了他的话：“你的灵力属性。”

“啊？”话题跳跃太快，尚清华脑子没转过弯。

“修炼的功法，灵根属性。”漠北君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

“哦、哦！”尚清华连忙回答，“属下是水木双灵根，修、修炼的是天衍宗的基础心法，还有、还有一点低阶的凝水诀和催生术……”他越说声音越小，实在不好意思在这些大能面前提自己那点微末道行。

漠北君听完，并未评价，只是道：“运转周天。”

尚清华彻底懵了。在这？在漠北君面前？运转那点可怜兮兮的周天？这是什么新型的羞辱方式吗？还是想看看他功法运行哪里出错了好顺手帮他“纠正”到走火入魔？

但他不敢问，更不敢拒绝。只能依言，哆哆嗦嗦地在这冰室中央盘膝坐下——冰面冷得他屁股一痛——闭上眼睛，努力忽略掉那道如有实质的冰冷目光，试图凝聚起那点几乎被冻散的微薄灵力。

过程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身体冻得太久，经脉滞涩，灵力运行起来如同老牛拉破车，而且每每流经冻伤之处，便带来针扎似的刺痛。他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身子摇摇晃晃，看起来随时可能栽倒。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灵力即将溃散之时，一股极其冰冷、却异常精纯平和的力量，悄无声息地从他身后注入体内。

那力量霸道无比，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控制力，并非强行冲击他的经脉，而是如同冰融的寒流，迅速梳理过他滞涩的灵力的，所过之处，那些针扎般的刺痛感骤然消失，被冻得几乎麻木的经脉像是被重新激活，虽然依旧冰冷，却变得畅通无阻。

他体内那点可怜的水木灵力，在这股外来的、高阶冰魔之力的引导下，不由自主地加速运转起来，周天循环变得前所未有的顺畅和迅速。

尚清华惊得差点跳起来，强行忍住，心脏狂跳。

是漠北君！

他竟在……帮自己运转周天？驱散寒气？

这比直接杀了他还让尚清华感到惊悚和难以置信！

那股外来的冰寒灵力在他体内运行了三个周天，确保他自身的灵力已经能够自行顺畅运转后，便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没有留下一丝痕迹，除了……那遍布四肢百骸的、不再令人痛苦的冰冷，以及重新焕发生机的经脉。

尚清华缓缓睁开眼睛，还有些回不过神。他活动了一下手指，发现虽然依旧冷，但那种刺骨的、僵硬的麻木感已经消失了。体内灵力充盈，甚至比被关进冰牢前还要充沛些许。

他愣愣地抬头，看向冰榻上的漠北君。

对方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做过。只有那双深蓝色的眼睛，正看着他，冰冷依旧，却似乎……少了些许最初的杀意？

“大、大王……”尚清华声音干涩，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丝不敢置信的惶恐，“您……您为何……”

漠北君移开目光，看向空无一物的冰壁，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尚清华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你写的东西，”他淡淡道，每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尚能入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