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点暖腻的甜香，此刻正被他拈在指间。
玄铁护指的冷硬与桂花糕的绵软形成了极致荒谬的对比。那可怜的小东西，在半融不融的状态下，被他冰冷的手指一碰，边缘几乎要黏连在那金属的锐利线条上。
漠北君深蓝色的眼眸低垂，视线落在指尖，久久未动。冰牢里死寂无声，连尚清华那控制不住的牙关磕碰声都诡异地停歇了——他彻底吓僵了，连发抖的本能都被眼前这超乎理解的一幕冻结。
时间像是被拉长，又被这极寒冻住，凝滞不前。
然后，漠北君动了。
他另一只手抬起，慢条斯理地，解开了护腕一侧的暗扣，将那只玄铁护手褪了下来，随意丢在脚边的冰面上。
“铿”的一声轻响，惊得尚清华眼皮猛跳。
现在，那只手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冰牢幽蓝的光线和蚀骨的寒气中。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肤色是冷调的白，能看见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脉络，每一寸都透着与生俱来的、属于冰魔高阶血脉的冰冷与力量感。
他再次用那修长冰冷的手指，拈起了那块桂花糕。
指尖与温软糕点的接触更为直接。那一点残存的、属于尚清华体温的微末暖意，以及更浓郁的甜香，愈发清晰地传递过来。
漠北君将糕点送至唇边，张开口，极其轻微地咬下了一角。
他的吃相并不粗鲁，甚至称得上优雅，带着一种冷眼审视般的疏离感，仿佛不是在品尝食物，而是在分析某种未知的物质。
桂花蜜糖的甜腻，糯米粉的软糯，以及那一点因为半融化而更显黏稠的口感，瞬间在他口中弥漫开来。
过于甜了。
甜得发齁。
甜得……与他自诞生起所熟悉的一切——冰雪的凛冽、魔气的阴寒、血火的铁锈味——都截然不同。是一种毫无用处、纯粹至于低级的味觉体验。
冰牢里冷极了，那一点点心甫一入口，残留的些微暖意便迅速被吞噬殆尽，只留下甜到发腻的冷香，固执地盘踞在味蕾上。
他缓慢地咀嚼了一下，然后，喉结微动，咽了下去。
整个过程，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深蓝的眼底亦无波澜，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动作。
他垂眸，看着剩下的半块桂花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那软烂的边缘。
跪伏在地的尚清华，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哈出一小团徒劳的白汽。他全部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试图从漠北君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读出任何一丝一毫关于“好吃”或“难吃”、“满意”或“想杀人”的讯号。
没有，什么都没有。
这种绝对的未知，比直接的怒意更令人胆寒。
就在尚清华觉得自己快要因为窒息和恐惧而晕厥过去时，漠北君的目光，终于从指尖那点残糕上移开，重新落回他身上。
冰冷的审视，比方才更甚。
尚清华一个激灵，差点把脸重新埋进冰里。
“名字。”
两个字，毫无温度，砸落下来。
“属、属下尚清华！”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劈叉得厉害，带着哭腔，“尚、尚是尚未可知的尚！清是清者自清的清！华是华而不实的华！”
漠北君没什么反应，似乎对这个名字以及它那糟糕透顶的释义毫无兴趣。他的视线扫过尚清华冻得青紫的脸，最后落在他那件因为刻字、趴伏而显得更加凌乱单薄的道袍上。
“天衍宗的弟子。”他陈述，声音平直，听不出是疑问还是肯定。
“是！是！弟子是天衍宗……呃，负责膳食后勤兼部分文书整理工作的……”尚清华忙不迭地应声，语无伦次地报上一长串名头，试图增加一点微不足道的存在价值，以免被当成无用垃圾随手处理掉。
漠北君打断他，问题依旧跳跃且出乎意料：“为何在此？”
为何在此？难道不是您老人家把我抓进来关着的吗？！
尚清华内心疯狂呐喊，嘴上却半点不敢迟疑，更不敢质疑，只能绞尽脑汁斟酌词句：“属下……属下冒犯大王天威！罪该万死！属下……属下不该妄议大王！不该……不该写那些……还有刻墙……”他越说声音越小，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冰层里去。
“墙上的字，”漠北君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为何而刻？”
“……怕、怕死。”尚清华实话实说，声音抖得厉害，“想着……想着要是大王来了，看见属下……属下如此敬仰大王，说不定、说不定能饶属下一命……”他说到最后，已是带了绝望的泣音。这理由听起来如此可笑，他自己都觉得毫无说服力。
漠北君再次沉默。
他抬手，将剩下的那半块桂花糕递到尚清华面前。
尚清华彻底懵了，仰着头，呆滞地看着那半块差点被他体温捂化、现在又被漠北君咬过一口的糕点，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什么意思？
赏给他的？断头饭？还是觉得太难吃所以要塞回给他？
巨大的恐惧和迷惑攫住了他，他不敢接，也不敢不接，就那么僵着。
见他不动，漠北君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那极细微的表情变化，让周遭的空气瞬间又冷冽了几分。
尚清华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多想，猛地伸出颤抖的双手，几乎是抢一般接过那半块糕点，因为动作太大，指尖不慎擦过漠北君冰冷的手指，那触感让他像被电击一样猛地缩回手，紧紧将糕点攥在掌心，仿佛那是什么救命符，而不是一块快冻硬的甜点。
“谢、谢谢大王赏赐！”他声音发颤，几乎是本能地喊道。
漠北君收回手，负于身后。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那团瑟瑟发抖、攥着半块糕点不知所措的身影，看了片刻。
然后，他转过身。
玄色大氅的下摆划开一道冷硬的弧线，带起细微的寒气。
“跟上。”
两个字，不容置疑，砸落在尚清华耳边。
尚清华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跟……上？
去哪？
不是要处决他吗？不是要捏碎他的喉咙吗？吃了他的点心，还……还赏回给他半块，现在……让他跟上？
巨大的茫然席卷了他，甚至暂时压过了恐惧。他眼睁睁看着漠北君已经迈步，朝着冰牢出口的方向走去，那“咔、咔”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他无法违逆的威严。
求生的本能最终战胜了僵滞。
尚清华手忙脚乱地从冰地上爬起来。冻得太久，四肢早已麻木不听使唤，刚起身就差点又软倒下去，他慌忙用手撑了一下冰壁，刺骨的寒冷疼得他龇牙咧嘴。他死死攥着手里那半块糕点，像是攥着唯一的浮木，踉踉跄跄地、连滚带爬地跟上那道玄色的背影。
幽蓝的冰牢甬道漫长而寒冷，前方那道身影巍峨挺拔，步履稳定，不曾回头看他一眼。
尚清华跟得极其艰难，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刀上，冷痛钻心。他不敢落后太多，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只能拼命压抑着粗重的喘息和牙关的战栗。
他偷偷抬眼，望着前方漠北君的背影，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位凶名在外的凛北之主，魔界大佬，把他关进冰牢，又突然出现，吃了他一块廉价点心，然后……就这么让他跟着走了？
难道……那桂花糕里还有什么他都不知道的惊天秘方？能俘获冰魔的味蕾？
还是说……这位大王有什么特别的癖好，比如喜欢看人冻得要死的样子？或者喜欢别人拍他马屁？刻墙有效果？
无数个荒谬的念头在他冻得发昏的脑子里翻滚，却没有一个能解释眼前这诡异的状况。
他只是本能地跟着，深一脚浅一脚，在墨蓝色的冰渊里，追逐着那道唯一的身影。
直到前方传来漠北君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冰冷地穿透寒气：
“回去后，把你写的那些，都抄录一份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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