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君的指尖划过冰绡纸上最后一行银色的字迹。
那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墨迹未干的霜华。冰室内的光线下,他深蓝色的眼瞳低垂,专注得令人窒息。尚清华甚至能看见他纤长冰冷的银色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极淡的阴影。
空气凝滞,只有尚清华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咚咚咚地敲打着耳膜。他几乎能预见到下一秒,这些写满大逆不道妄想的纸张就会被恐怖的魔息撕成碎片,连同他自己一起。
然而,漠北君却抬起了眼。
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审视,而是掺入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困惑?仿佛看到了某种无法用常理解释的阵法图谱。
“此处,”他开口,声音依旧冷冽,却奇异地没有怒意,指尖点在其中某一行字上——尚清华拼命伸脖子去看,发现那正是他描写“漠北君”将“冰凰仙子”抵在冰墙上,指腹摩挲对方下颌的桥段——“为何要‘摩挲’?”
“啊……啊?!”尚清华彻底傻眼,大脑一片空白。为、为何?这需要为什么吗?话本里不都这么写?为了表现霸道和那么一点点暧昧的调调啊大王!
他张着嘴,哈出惊恐的白气,舌头打结,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漠北君等了他片刻,见得不到回答,便不再追问,视线又落回纸上,继续向下看。那神情,严肃得像是在参悟什么无上心法。
过了一会儿,他又点向另一处。那是尚清华耗费大量笔墨描写的、“漠北君”为受伤的“仙子”亲手涂抹灵药的场景。
“冰髓灵膏,”他念出文中杜撰的灵药名字,语气平直,“药性酷寒,用于外伤,会加剧经脉撕裂之痛。”
尚清华:“……”
他写的时候光想着这名字听起来够酷够高级,完全没考虑过实际药效啊!完了,专业领域出现硬伤,会不会死得更快?
漠北君抬眸,看着他瞬间煞白的脸,似乎明白了什么,淡淡道:“若需疗伤,应用‘赤阳生肌散’。”
“……是、是!属下记住了!多谢大王指点!”尚清华点头如捣蒜,差点把脖子晃断,后背冷汗涔涔。这到底是什么诡异的发展?!
漠北君复又低头,继续他的“审阅”。他看得不快,甚至有些慢,遇到某些格外“精彩”的、尚清华自己写着都脸热的段落,他会停顿片刻,但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那冰封的眉宇间,似乎蹙起了一个极细微的结。
尚清华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感觉自己正在被凌迟处死,还是用慢刀子。
终于,漠北君将第一章到第五章的冰绡纸轻轻拢起,放在一旁。他没有评价内容,也没有发作,只是看向尚清华,吩咐道:“今日到此。”
尚清华如闻仙音,差点腿一软又跪下去。
“剩下的,明日再抄。”
仙音瞬间变成了催命符。明、明天还要继续?!这种公开处刑还要持续多久?!
不等尚清华消化这个噩耗,漠北君已经起身。玄色衣摆拂过冰面,他走向冰室另一侧的空旷处。
“看仔细。”
尚清华茫然抬头。
只见漠北君身形微动,并未动用任何魔气,只是纯粹地起势、运掌、踏步。动作并不迅疾,甚至称得上舒缓,每一式却都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冷冽而磅礴的意蕴。他的指掌划破空气时,带起的细微气流都仿佛凝结成了冰霜轨迹,玄奥无比。
这……这是一套极其高深的身法!或者说……掌法?
尚清华看得眼花缭乱,虽不明其意,却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与他自身水木灵力隐隐契合又远高于此的法则力量。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眼睛瞪得老大,拼命记忆那些看似简单却无比精妙的动作。
漠北君并未打完一整套,只演示了三个连贯的起手式便停了下来。他收势而立,看向尚清华:“记下多少?”
尚清华一个激灵,结结巴巴道:“记、记下一点……属下愚钝……”他慌忙比划了一下第一个动作的起手,形似而神散,软绵绵毫无力道。
漠北君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尚清华吓得立刻停手,垂头丧气。
下一刻,一股冰冷的气息自身后笼罩而来。漠北君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他身后,距离极近,尚清华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那种沉淀了万载寒冰般的冷冽气息,激得他后颈寒毛倒竖。
一只手从后方伸来,冰冷的手指握住了他的手腕。那触感让尚清华猛地一颤,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
“放松。”漠北君的声音近在耳畔,冰冷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尚清华哪里放松得下来,整个人僵得像根冰棍,连呼吸都忘了。
漠北君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僵硬,握着他的手腕,带动他的手臂,一丝不苟地调整着他方才比划的那个起手式。冰冷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器械,精准地纠正着他每一寸的角度,每一分力道的趋向。
“此处,低三分。”
“肩沉,气凝。”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指令简洁到苛刻。尚清华的大脑几乎停止运转,全靠身体本能跟着那冰冷的力量引导移动。那透过皮肤传来的寒意,强大、稳定、控制力极强,与他记忆中任何一次授业或接触都截然不同。
终于,第一个起手式被强行掰到了漠北君满意的标准。
“自行演练。”漠北君松开手,退开一步。
那冰冷的触感骤然离去,尚清华竟觉得被握过的手腕处泛起一丝奇异的空落。他不敢怠慢,依着记忆和方才被强行植入的肌肉记忆,笨拙地再次起手。
动作依旧生涩,却比之前多了几分形似。
漠北君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偶尔吐出两个字的纠正:“腕直。”“意守。”
冰室内,只剩下尚清华略显粗重的喘息和衣袂摩擦的细微声响。他一遍遍重复着那三个看似简单实则玄奥的起手式,冻僵的身体渐渐活动开,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却在接触到冰冷空气的瞬间化为凉意。
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他的动作终于流畅了些许,也更能体会到其中引动自身水灵力的微妙之处。
漠北君终于开口:“可以了。”
尚清华如释重负地停下,感觉胳膊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漠北君走回冰榻旁,取下那件玄色大氅。尚清华以为他要离开,连忙低下头准备恭送。
却见漠北君手臂一扬,那件蕴含着强大魔息、绣着古老纹章的沉重寒狐裘大氅,竟劈头盖脸地朝他扔了过来!
尚清华下意识伸手接住。
大氅入手沉甸甸的,触感冰凉顺滑,其上萦绕的、属于漠北君的冰冷魔息和极淡的雪松冷香瞬间将他包裹。他抱着这件对于他体型而言过于宽大的衣物,彻底懵了,呆呆地站着,完全无法理解这个举动。
漠北君已经走到了冰室门口,背影挺拔冷硬。
“穿上。”他头也没回,声音透过冰冷的空气传来,依旧是命令式的语调,不容置疑,“明日此时,若未学会,严惩。”
话音落下,冰室的门无声滑开,又在他身影消失后悄然闭合。
留下尚清华一个人,抱着那件冰冷又沉重的大氅,站在空旷的冰室中央,对着满桌写满“以下犯上”罪证的冰绡纸,以及脑子里那三个被强行灌输的起手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茫然和混乱。
这位大王……
到底是想杀他,还是想……怎么样啊?
他低头,嗅了嗅那大氅上冰冷的气息,抱着它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些许。
好像……暂时是冻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