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室的门无声合拢,将漠北君的身影彻底隔绝在外。
尚清华抱着那件沉甸甸、冷冰冰的玄狐大氅,独自站在空旷的冰室中央,许久都没有动弹。明珠柔和的光线洒落,将他呆滞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
脑子里像被塞进了一团被暴风雪搅乱的麻线,无数个念头冲撞撕扯,却理不出半分头绪。
杀意?好像没了。至少暂时没了。
好意?……这词跟那位大王搭在一起,本身就透着惊悚的荒谬。
那到底是什么?因为他写的同人“尚能入眼”?所以赏他丹药,教他功法,还……还给他衣服穿?
尚清华低头,把脸埋进那件大氅厚实冰凉的皮毛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冷冽的、如同雪原深处松针与寒冰交织的气息涌入鼻腔,其间还混杂着一丝极淡的、属于漠北君本身的、更冷冽难以形容的味道。
这味道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不是因为冷,而是某种更深层的、难以言喻的战栗。
他猛地抬起头,用力晃了晃脑袋,试图把那些不切实际的、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猜测甩出去。
不想了!大佬的心思岂是他这等蝼蚁可以揣测的?能活一刻是一刻,能捞一点是一点!
他环顾四周,这冰室虽然比冰牢好了千万倍,但依旧冷得够呛。他试探性地,将漠北君那件大氅披在了自己身上。
大氅极长,下摆直接拖到了冰面上,肩部也宽大得离谱,几乎将他整个人都裹了进去,只露出一张苍白失措的脸。沉重的衣物压得他肩膀发沉,但那无处不在的、能噬魂蚀骨的寒意,却被奇异地隔绝了大半。一种被极度冰冷的强大气息严密包裹着的、诡异的安全感油然而生。
他裹紧大氅,走到那张冰案前。案上,写满银色字迹的冰绡纸散落着,那支冰笔还搁在砚旁。
抄……明天还要继续抄……
尚清华胃里一阵抽搐。但比起抄书的公开处刑,另一件事更让他坐立难安——漠北君演示的那三个起手式。
“明日此时,若未学会,严惩。”
那冰冷的声线犹在耳边回响。尚清华毫不怀疑“严惩”二字的含金量。
他连忙将大氅的前襟拢紧,确保不会妨碍动作,然后走到冰室空处,依着脑海里那被强行纠正过的记忆,开始笨拙地演练起来。
起手,运掌,踏步。
动作依旧生硬滞涩,不得要领。那套功法看似简单,实则每一寸移动,每一次发力,都蕴含着极精妙的灵力和意蕴的流转,远非他这点微末道行能瞬间领悟。
但他不敢停。
一遍,两遍,十遍,几十遍……
冰室内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衣袂拂动的声响。汗水渗出,很快又在低温下变得冰凉,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被大氅包裹的身体却渐渐暖和起来,甚至开始发烫。
他不知道练了多久,直到四肢酸软沉重,灵力几乎耗尽,才不得不停下来,瘫坐在冰凳上,裹着大氅大口喘气。
休息片刻,他目光落在那个冰玉匣子上。想起漠北君“每隔七日服用”的吩咐,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动第二颗。大佬的指令必须严格执行,差一天一个时辰都可能出大事。
他只能继续压榨自己,反复练习。
不知过了多久,极度的疲惫和高度紧张后的虚脱感终于袭来。他的眼皮越来越沉,脑袋一点一点,最终支撑不住,伏在那冰冷的案几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梦中也不安稳。光怪陆离的碎片交织:漠北君深蓝冰冷的眼睛、甜腻的桂花糕、冰墙上刻的字、丹药化开的寒流、还有那三个怎么练都练不对的起手式……最后,一切纷乱都沉淀下来,只剩下包裹着他的、无边无际的冰冷气息,和一件沉重却替他挡开所有严寒的玄色大氅。
他是被某种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动静惊醒的。
并非声音,更像是一种……气息的变化。
尚清华猛地抬起头,心脏狂跳,睡意瞬间跑得精光。
冰室的门不知何时又无声地滑开了。
漠北君就站在门口,依旧是昨日那身暗蓝色劲装,身姿挺拔,面无表情。他手里拎着一个通体乌黑、看不出材质的食盒,盒盖密封,却有一缕极其诱人的、温热食物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与这冰室冷冽的空气格格不入,霸道地钻入尚清华的鼻腔。
是肉汤!还是熬煮了许久、浓郁鲜香的那种!
尚清华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在绝对寂静的冰室里显得异常响亮。他瞬间涨红了脸,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冰案底下去。
漠北君的目光扫过他,落在他身上那件显然被穿了一夜、皱巴巴裹在身上的玄狐大氅上,视线似乎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移开。
他走进来,将食盒随意放在冰案上,正好压住了那叠写满字的冰绡纸。
“吃。”言简意赅,一个字。
尚清华手忙脚乱地从大氅里钻出来——动作间差点被过长的下摆绊倒——诚惶诚恐地站好:“谢、谢谢大王!”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食盒盖子。里面是一盅热气腾腾的肉羹,汤汁浓白,肉质酥烂,香气扑鼻,旁边还配着一块烤得焦香的面饼。食物的热度透过盅壁传来,烫得他指尖发红,那点暖意却让他几乎要感动得哭出来。
在凛北冰原深处,在这魔君的冰室里,吃到一口热食……这体验太过虚幻。
他不敢耽搁,也顾不得烫,拿起盒里的勺子,狼吞虎咽起来。肉羹鲜美异常,滚烫的汤汁滑过喉咙,一路暖到胃里,驱散了最后一点寒意和疲惫。
漠北君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吃,深蓝色的眼眸里依旧没什么情绪,既无不耐,也无催促。
直到尚清华将最后一点肉汤刮干净,满足地(又有些忐忑地)放下勺子,漠北君才开口:“功法。”
尚清华一个激灵,立刻站直:“属下练了!练了一晚上!”虽然……效果可能不尽如人意。
漠北君没说话,只是走到冰室空处,示意他演示。
尚清华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被纠正过的感觉,将那三个起手式从头到尾打了一遍。比起昨日的纯然笨拙,今日总算多了几分流畅,形似了大半,但神韵依旧欠缺,灵力运转也时断时续。
打完收功,他忐忑不安地偷瞄漠北君。
漠北君脸上看不出满意还是不满意,只是道:“灵力凝而不发,意随掌走,非力驱之。”
他再次亲自演示,动作比昨日稍快,那引动的冰寒意蕴更为清晰。
尚清华屏息凝神,努力感悟。
“再试。”
一遍,又一遍。
漠北君的话依旧少得可怜,往往只在他卡住或错误明显时,吐出几个字的点拨,偶尔甚至会再次上前,用那冰冷的手指直接纠正他的动作角度。
每一次冰冷的触碰,都让尚清华绷紧神经,却又奇异地能更清晰地捕捉到那功法运转的微妙关窍。
时间在枯燥的重复中流逝。当尚清华终于能将这三个起手式打得似模似样,体内水灵力能勉强随之流转时,漠北君叫了停。
“今日到此。”
尚清华松了口气,感觉比跟人打了一架还累。
漠北君的视线转向冰案,落在那食盒和其下的冰绡纸上。
“继续抄。”
“……是。”尚清华认命地坐下,重新拿起那支冰笔。铺开新的冰绡纸,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回忆并抄写《冰夜情缠》的第六章。
或许是因为练功耗尽了精力,或许是因为那碗肉羹带来的暖意软化了他的神经,他抄着抄着,竟又有些昏昏欲睡。笔下的字迹开始飘忽,脑袋一点一点。
就在他眼皮快要彻底合上的瞬间,一股冰冷的寒意陡然自身侧袭来,惊得他瞬间清醒!
漠北君不知何时站到了冰案旁,正垂眸看着他笔下刚刚写就的一行字。
那是他新编的剧情,“漠北君”因“仙子”与旁人说笑而心生不悦,强行将人拽走,指扣手腕,一路无言……
漠北君的目光在那“指扣手腕”四个字上停留了片刻。
然后,他忽然伸出手,冰冷的手指——并未戴手套——精准地扣住了尚清华正握着笔的那只手腕!
力道不重,却足以让尚清华浑身血液瞬间冻僵!
“大、大王?!”他失声惊呼,笔掉在冰绡纸上,溅开一小片银色的墨点。
漠北君并未看他,只是扣着他的手腕,指尖在他腕骨内侧的皮肤上轻微地移动了一下,仿佛在感受什么,又像是在确认某种触感。
他的指腹冰冷如玉,带着一种坚硬的平滑,按在尚清华因为紧张而脉搏狂跳的腕间,激起一阵剧烈的战栗。
“便是如此?”漠北君抬起眼,深蓝色的眸子看向他,里面是纯粹的、不含杂质的探究,仿佛只是在验证某个学术问题。
尚清华头皮发麻,舌头打结:“大、大概……是、是吧……”他哪里还记得自己具体是怎么瞎编的!只觉得被扣住的手腕处,那冰冷的触感存在感强得可怕,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的神智都冻结在那里。
漠北君闻言,像是得到了答案,松开了手。
那冰冷的桎梏骤然消失,尚清华猛地缩回手,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握住了刚刚被触碰过的腕间皮肤。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种冷硬的、带着绝对力量感的触感,挥之不去。
漠北君却已不再理会他,转身走向冰榻,仿佛刚才只是随手完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实验。
他背对着尚清华坐下,声音冷淡地传来:
“抄完第十章,方可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