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摇红,心河渐渡】
翌日,尚清华一整天都坐立难安。他把衣柜里所有体面的衣服都翻了出来,比划来比划去,总觉得哪件都不够好。最后勉强挑了一件月白绣银竹纹的长衫,对着水镜照了又照,恨不得时间立刻跳到酉时。
好不容易捱到日落西山,他早早便等在山门外,翘首以盼。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时,那道熟悉的玄色身影终于踏着流光而来。漠北君换下了平日略显肃杀的魔纹服饰,穿着一身墨蓝常服,银冠束发,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清贵公子的气度,只是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意依旧难以掩盖。
尚清华看得有些发愣,直到对方走到近前,才慌忙回神,挤出笑容:“大王您来了!”
漠北君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走。”
宗门夜市设在山脚下的小镇,平日就颇为热闹,今夜因着灯会更是人声鼎沸。各式花灯将长街照得亮如白昼,摊贩叫卖声不绝于耳,杂耍戏法、小吃零嘴、精巧玩意琳琅满目,修士与凡人摩肩接踵,一派人间烟火气。
尚清华一踏入这喧闹之中,便觉浑身不自在——主要是身边这位大王气场太强,所过之处,人群自动分流,投来的目光有敬畏、有好奇、也有惧怕。他甚至听到有小姑娘小声惊呼:“是漠北君!他居然会来这种地方?!”
尚清华偷偷瞄了眼漠北君,见他面色如常,似乎对周遭的注视和窃窃私语毫不在意,只微微侧头:“想去何处?”
“啊?随、随便看看就好!”尚清华赶紧道,心里却嘀咕:这哪是逛灯会,简直是魔王巡街……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熙攘人流中,始终隔着半步距离。漠北君步伐不疾不徐,恰好让尚清华能轻松跟上。周围喧哗热闹,他们之间却仿佛有无形的屏障,安静得有些尴尬。
尚清华绞尽脑汁想找点话题,目光四处乱瞟,忽然被一个卖糖画的摊子吸引。那老伯手艺极巧,勺下的糖稀流淌勾勒,顷刻间便化作腾飞的龙凤或娇憨的小兽,晶莹剔透,煞是可爱。
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漠北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脚步微顿:“想要?”
尚清华一愣,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就是看看……属下又不是小孩子了……”
漠北君却已走向那摊子。周围人群顿时又退开一圈。卖糖画的老伯吓得手一抖,差点把糖凤凰画成了胖母鸡。
“要什么。”漠北君声音平淡,却自带威压。
老伯战战兢兢:“仙、仙君您……您想要个什么式样?”
漠北君回头看向尚清华。
尚清华硬着头皮凑过去,看着琳琅满目的样本,指了个最简单的小兔子:“就、就这个吧……”
老伯赶紧舀起糖稀,手腕颤抖着开始画。许是太紧张,兔耳朵画得有点歪。尚清华正想说无妨,漠北君却忽然开口:“重画。”
老伯:“……”手抖得更厉害了。
尚清华赶紧打圆场:“不用不用!歪耳朵兔子更可爱!就这个!谢谢老伯!”他接过那支略丑的糖兔,塞了一块灵石给老伯,拉着漠北君的袖子迅速离开现场。
走到人稍少处,尚清华才松了口气,看着手里憨态可掬的糖兔,又看看身边面色冷峻的魔王,忍不住噗嗤一笑。
漠北君投来询问的目光。
“就是觉得……”尚清华晃了晃糖兔子,“大王您刚才太吓人了,那老伯手都在抖。”
漠北君眉头微蹙:“他技艺不精。”
“是是是,”尚清华笑着点头,舔了一口糖兔,甜味在舌尖化开,“不过很好吃!大王您要不要尝尝?”
他本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漠北君真的低下头,就着他手的位置,在那糖兔耳朵上轻轻咬了一小口。
微凉的唇瓣不经意擦过他的指尖。
尚清华整个人僵在原地,手里的糖兔差点掉下去。指尖那瞬间的触感仿佛被无限放大,酥麻感一路窜到头顶。
漠北君直起身,细细品味了一下,评价道:“过甜。”
尚清华:“……”他耳朵尖红得滴血,机械地把糖兔收回来,小声嘟囔,“……是您自己要尝的。”
经过这么一遭,气氛似乎微妙地缓和了些。漠北君依旧话少,却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格格不入。他会停下脚步等尚清华看路边杂耍,会在人流拥挤时不经意地用手臂替他挡开碰撞,甚至在一个卖面具的摊子前,拿起一个憨笑的猪八戒面具看了看。
尚清华胆子又肥了起来,凑过去拿起一个孙悟空面具:“大王,这个配您!”
漠北君瞥了他一眼,放下猪八戒面具,没说话,却也没走开。
尚清华笑嘻嘻地付了钱,把两个面具都买下,自己戴上了孙悟空,又把猪八戒塞给漠北君:“大王,入乡随俗嘛!”
漠北君看着手里滑稽的面具,沉默片刻,竟真的抬手戴上了。
狰狞的野猪脸谱遮住了他冷峻的容貌,只露出一双冰蓝色的眼眸和线条优美的下颌。周围投来的畏惧目光顿时少了大半,反而多了些好奇和笑意。
尚清华看着这位威震北疆的魔王顶着一张猪八戒脸,一本正经地站在灯下,笑得前仰后合:“大王……您、您这样太好笑了……”
漠北君透过面具看他,眼神似乎柔和了些。他忽然伸手,轻轻弹了一下尚清华额头上孙悟空面具的翎羽。
“聒噪。”
语气依旧是冷的,却裹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纵容。
两人戴着滑稽面具,继续随着人流前行。有了面具遮掩,尚清华自在了许多,话也多了起来,指着各色花灯和小吃叽叽喳喳。漠北君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应一声,目光却始终落在他身上。
行至一座石桥,桥下河水中飘满了祈愿的荷花灯,星星点点,映着天上明月,美不胜收。许多年轻男女在桥边放灯许愿,笑语嫣然。
尚清华趴在桥栏上看得出神,忽然感觉身边人多了一个。一个小姑娘提着两盏荷花灯,红着脸对漠北君道:“这、这位仙君,买盏灯给道侣放吧?祈求姻缘美满的……”
显然,即便戴着面具,漠北君的身形气度依旧引人注目,且两人并肩而立的姿态,在旁人看来甚是亲密。
尚清华脸一热,正要解释,却见漠北君竟真的接过了一盏灯,递了块灵石过去。小姑娘欢天喜地地跑了。
漠北君拿着那盏精致的荷花灯,转头看向尚清华。
尚清华心脏砰砰跳,声音都有些发飘:“大、大王……您还信这个啊?”
漠北君将灯递给他:“既是习俗,一试无妨。”
尚清华接过灯,指尖碰到灯壁下压着的一张小小红笺:“好像……还要写心愿。”
漠北君不知从何处变出笔墨。尚清华接过,趴在桥栏上,咬着笔杆想了半天,偷偷瞄了眼身边人,最终红着脸,飞快地在红笺上写下几个字,塞进灯座里。
“大王您不写吗?”他见漠北君不动,问道。
漠北君摇头:“无需。”
尚清华也不再问,小心地将荷花灯放入河中,看着它随着水流缓缓飘远,混入一片璀璨灯海之中。
“许的什么愿?”漠北君忽然问。
尚清华脸一红,支吾道:“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漠北君便不再追问,只是看着河中那片属于他们的灯火,渐渐漂远。
夜渐深,灯会人流未散,反而越发喧闹。空中开始绽放绚丽的焰火,引起阵阵欢呼。
一朵巨大的金色牡丹在夜空中炸开,流光溢彩,映亮了下方面具后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漠北君微微仰头看着,侧脸线条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中显得格外柔和。
尚清华看着他,鬼使神差地,轻轻摘下了自己的孙悟空面具。
漠北君似有所觉,低下头看他。
焰火在他身后不断绽放,五彩光芒流转,却都不及他眼中倒映的星火。
喧闹的人声、璀璨的灯火、夜风的气息……一切仿佛都远去模糊。尚清华只听得到自己如擂鼓的心跳。
他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尖,极快极轻地,在那张冰冷的猪八戒面具侧颊上吻了一下。
如同蝴蝶点水,一触即分。
他做完这一切,立刻后退两步,脸红得几乎要冒烟,转身就想钻进人群逃跑。
手腕却被一把抓住。
漠北君的力量不大,却不容挣脱。他另一只手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那张俊美却冰冷的容颜。冰蓝色的眼眸深不见底,紧紧锁着慌乱的尚清华。
焰火还在空中绽放,明明灭灭的光映照着他深邃的眉眼,看不出情绪。
“这是何意。”他问,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尚清华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结结巴巴:“我、我……属下僭越!大王恕罪!”他试图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
漠北君向前一步,拉近两人的距离。周遭人流如织,喧闹无比,他们却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形的结界中,安静得只剩下彼此呼吸。
“回答我。”漠北君的目光落在他唇上,那里还残留着触碰面具时的微凉触感。
尚清华脑子一片空白,豁出去般闭上眼,声音发颤:“就、就是……喜欢的……意思……”
最后几个字几乎嗫嚅出口,轻不可闻。
预期的震怒没有到来。手腕上的力道松了些,却转为更轻柔的握住。
良久,他听到漠北君极轻地叹了口气。
“蠢。”
尚清华一怔,茫然睁开眼。
漠北君抬手,微凉的指尖轻轻拂过他滚烫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珍重。
“既如此,”他看着尚清华,冰蓝色的眼眸中仿佛有冰川崩塌,融化成汹涌的暖流,声音低沉而清晰,“何必亲那死物。”
话音落下,他微微俯身。
一个冰凉而柔软的吻,轻轻落在了尚清华的额头上。
轻柔得如同雪花飘落,却带着足以焚尽一切的滚烫意味,瞬间击穿了尚清华所有的思绪。
夜空之中,恰有一朵最大的银色焰火轰然绽放,流光如雨,倾泻而下。
映亮了下方面红耳赤、呆若木鸡的尚清华,和那个吻过他额头后便直起身、耳根泛红、却依旧强作镇定的漠北君。
人间灯海璀璨,天上星河倒泻。
皆不及心河骤渡,刹那春暖,霜糖尽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