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雾是有味道的。
凌默跪在坍塌的地铁隧道里,鼻尖萦绕着铁锈与腐烂交织的酸腥气。过滤面罩的滤芯该换了,呼吸阀每抽气一次,就发出像破风箱似的嘶响,把稀薄的、泛着淡红色的空气压进肺里。他抬手按了按面罩边缘,指腹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滑——是凝结在面罩外侧的赤雾结晶,指甲刮过,簌簌落下细小的红粉。
“还有十七分钟。”他对着手腕上的旧表低声说。表盘玻璃早就碎了,指针歪歪扭扭地卡在三点十七分,真正计数的是表壳背面贴着的芯片,此刻正用微弱的绿光跳动着倒计时:00:17:42。
这是他今天在地表的极限时间。再过十七分钟,赤雾浓度会升至危险值,蚀骨菌会从休眠状态苏醒,像潮水般漫过废墟的每一寸缝隙。上周三,住在三号掩体的老周就是没算准时间,被菌潮困在了百货大楼的穹顶下,等拾荒队找到他时,只剩下半只嵌在钢筋里的靴子,靴筒上还挂着几缕灰白色的菌丝,像某种恶心的装饰品。
凌默低下头,继续用撬棍撬动身前变形的地铁座椅。座椅的金属框架已经被锈蚀得千疮百孔,露出里面纠缠的电线,像垂死生物的血管。他的目标是座椅下方的储能电池——旧时代地铁应急系统用的那种,容量大,外壳抗腐蚀,拆回去能在掩体里换两罐纯净水,或者半袋压缩饼干。
撬棍卡在缝隙里,他憋住气猛地发力,肩胛骨传来一阵熟悉的钝痛。这是去年在废弃医院被钢筋砸中的旧伤,阴雨天或用力过度时总会发作。他咬着牙再使劲,“咔哒”一声脆响,座椅腿终于从水泥地里翘了起来。
电池就藏在座椅下方的凹槽里,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红锈,像裹了件肮脏的铠甲。凌默拿出随身的抹布擦了擦,露出底下暗灰色的金属壳,上面印着模糊的标志:一个圆圈里套着三道闪电。是“星能”公司的产品,灾变前最大的能源供应商。
他把电池塞进背后的帆布包,包里已经有半袋收集来的螺丝钉和两段还算完整的铜线。今天的收获不算多,但足够撑过接下来的三天。他直起身,拍了拍包底,金属碰撞的声音在空旷的隧道里荡开,惊起几只躲在裂缝里的飞虫——那是被辐射变异过的蟑螂,翅膀展开有巴掌大,飞起来发出直升机似的嗡鸣。
凌默没理会它们。他的目光落在隧道深处,那里的黑暗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连头灯的光束都只能穿透短短几米。按照地图标记,这条隧道的尽头应该连接着旧时代的换乘站,那里或许有更值钱的东西:未被腐蚀的芯片、完好的医疗包,甚至可能有储存着旧世界信息的终端设备。
但风险也更大。换乘站的结构复杂,坍塌处多,很可能藏着“菌仆”——那些被蚀骨菌寄生后变异的人类,保留着部分人形,却失去了理智,靠吞噬一切有机物存活。它们的听觉异常灵敏,哪怕是掉在地上的一颗螺丝钉,都能引来一群。
倒计时跳到了00:12:37。
“去看看。”凌默对自己说。他总是这样,明明知道该见好就收,却总忍不住想再往前多走一步。或许是因为孤独,掩体里的生活太压抑了,三百多号人挤在地下五十米的空间里,每天听着发电机的轰鸣和邻居的咳嗽声,只有在地表的废墟里,他才能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而不是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等待腐烂。
他打开头灯,光束刺破黑暗,照亮前方扭曲的铁轨和堆积如山的碎石。脚下的水泥地黏糊糊的,踩上去发出“咕叽”的声响,那是蚀骨菌的初级形态,一种半透明的黏液,接触到活物就会开始分泌酸性物质,慢慢腐蚀皮肤,直到钻进骨骼里——这也是它名字的由来。
凌默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黏液,沿着铁轨旁的排水沟往前走。头灯的光扫过墙壁,上面还残留着灾变前的广告海报,一个穿着笑脸的女人举着可乐瓶,旁边的标语只剩下半截:“畅饮一夏,……”后面的字被锈蚀和菌丝覆盖,变成了模糊的黑绿色。
他想起小时候奶奶讲过的故事,说灾变前的夏天是蓝色的,天上有太阳,人们不用戴面罩,可以在露天里唱歌跳舞。那时他总以为奶奶在骗他,直到去年在一个废弃的绘本馆里,找到一本没被腐蚀的画册,上面画着金黄色的沙滩和蓝色的海,才知道原来世界真的有过那样的颜色。
就在这时,头灯的光束突然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那是一块从天花板上塌下来的预制板,斜斜地插在铁轨中间,像一道天然的屏障。板下似乎卡着什么东西,露出一截灰黑色的金属边角,在灯光下泛着不同于铁锈的冷光。
凌默皱了皱眉。废墟里的金属大多是铁或铝,长时间暴露在赤雾中,要么锈成红棕色,要么被蚀骨菌腐蚀成蜂窝状,很少能保持这种近乎哑光的质感。他走过去,蹲下身,用撬棍轻轻敲了敲预制板,声音很闷,说明下面是空的。
他试着把撬棍插进预制板和地面的缝隙里,用力向上抬。预制板纹丝不动,反而带起一阵灰尘,呛得他忍不住咳嗽起来。面罩的呼吸阀发出急促的嘶响,倒计时跳到了00:08:59。
“最后试一次。”他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姿势,将全身的力气都压在撬棍上。肌肉紧绷,旧伤处的疼痛像针扎似的窜上来,眼前甚至泛起了一点金星。就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预制板终于松动了,发出一声沉重的呻吟,向旁边倾斜了十几度,露出一个仅容一人爬行的缝隙。
缝隙里黑沉沉的,弥漫着一股比外面更浓郁的腥气,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凌默犹豫了一下,将头灯的光束探进去。
那是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金属盒子,大概有两块砖头大小,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菌膜,呈现出半透明的灰白色。刚才看到的金属边角,就是盒子的一角,因为紧贴着地面,没被完全覆盖。而那股甜味,似乎就是从盒子里散发出来的。
凌默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蚀骨菌的分泌物是酸腥的,从没有过甜味。这盒子里装的东西,绝对不一般。
他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从缝隙里爬进去。空间狭窄,预制板的边缘刮擦着他的帆布包,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屏住呼吸,伸手去够那个盒子。手指刚触到盒面,就感觉到一阵奇怪的震动,很轻微,像某种微弱的脉搏。
盒子没有上锁,他轻轻掀开盖子,一股更浓郁的甜味涌了出来,带着点像熟透的水果腐烂时的香气。头灯光束照进去的瞬间,凌默的瞳孔骤然收缩。
盒子里没有芯片,没有零件,也没有他想象中的任何旧时代物品。
只有一只眼睛。
一只人类的眼球,被嵌在一团银白色的金属基座上。眼球的巩膜是浑浊的灰黄色,瞳孔却异常漆黑,像是凝固的墨。最诡异的是,当光束落在眼球上时,那瞳孔竟然微微收缩了一下,像是在“看”他。
凌默的后背瞬间爬满了冷汗。他想立刻合上盒子退出去,但手指却像被黏住了一样,无法动弹。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从金属基座上传来的震动变得越来越强烈,与他手腕上的倒计时芯片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
“嘀…嘀…嘀…”
倒计时的提示音突然变得急促起来,绿光疯狂闪烁,数字以秒为单位飞速减少:00:03:11…00:03:10…00:03:09…
赤雾浓度异常升高!
凌默猛地回过神,顾不上那只诡异的眼球,转身就要爬出去。但已经晚了,一阵“沙沙”的声响从隧道深处传来,像是无数细小的东西在快速移动。他知道那是什么——是蚀骨菌苏醒的声音,它们正在从休眠的黏液状态,转化成能主动爬行的菌丝!
他慌忙回头去抓那个盒子,想把它一起带走。就在他的手指触碰到金属基座的瞬间,那只眼球突然爆发出一阵刺眼的白光,紧接着,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基座里涌出来,沿着他的手臂蔓延至全身。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塞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漩涡,无数破碎的画面在眼前闪过:蓝得不像话的天空,漂浮的白云,穿着校服的学生在阳光下奔跑,还有一个模糊的女声在喊着什么,声音温柔得像水…
“嗡——”
一声低沉的嗡鸣从盒子里发出,以凌默的手掌为中心,一圈淡蓝色的光晕扩散开来。光晕所过之处,那些刚刚开始蠕动的蚀骨菌像是遇到了克星,瞬间停止了移动,灰白色的菌丝迅速干瘪、发黑,变成一撮撮粉末。
赤雾似乎也被光晕挡住了,在光晕边缘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淡红色的雾气撞上去,就像浪花拍在礁石上,四散开来。
凌默惊呆了。他低头看着掌心的盒子,那只眼球的瞳孔此刻正散发着柔和的蓝光,与他手腕上疯狂闪烁的倒计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倒计时还在减少:00:01:23…
他没时间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凌默一把将盒子塞进怀里,用帆布包挡住,转身连滚带爬地钻出预制板的缝隙。身后的“沙沙”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菌丝爬过铁轨时发出的“嘶嘶”声。
他拼尽全力向隧道入口跑去,肺像要炸开一样疼,面罩的呼吸阀已经彻底失效,吸进肺里的空气带着刺鼻的腥气,呛得他眼泪直流。头灯的光束在黑暗中剧烈晃动,照亮前方扭曲的钢筋和堆积的碎石,他只能凭着记忆和本能躲避障碍。
就在他快要冲出隧道时,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地上。怀里的盒子掉了出来,在水泥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一块尖锐的钢筋旁。
凌默顾不上疼痛,挣扎着想去捡。但当他抬起头时,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隧道入口处,站着一个“人”。
不,那不能算是人。它的身体像是被水泡发的腐肉,呈现出半透明的灰白色,皮肤下的血管清晰可见,却流淌着粘稠的绿色液体。它的脸已经完全溃烂,一只眼睛挂在脸颊上,另一只眼眶里塞满了蠕动的菌丝。它的手臂异常修长,手指像枯树枝一样弯曲着,指甲缝里还挂着暗红色的碎肉。
是菌仆。
菌仆似乎也发现了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向他扑了过来。
凌默的大脑一片空白,死亡的阴影像赤雾一样笼罩了他。他能闻到菌仆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能看到它嘴里滴落的绿色粘液落在地上,腐蚀出一个个小坑。
就在这时,掉在地上的盒子突然再次嗡鸣起来。那只眼球的瞳孔猛地放大,射出一道强烈的蓝光,正好击中扑过来的菌仆。
菌仆的动作瞬间凝固了。它身上的灰白色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干瘪,那些蠕动的菌丝像被点燃的引线一样迅速枯萎。几秒钟后,这个恐怖的怪物就变成了一堆黑色的灰烬,风一吹就散了。
蓝光缓缓褪去,盒子重新恢复了平静,只有那只眼球的瞳孔还在微微收缩,像是在呼吸。
凌默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狂跳得快要冲破胸膛。他低头看着那只盒子,突然注意到,在金属基座的侧面,刻着一行细小的字。
他颤抖着伸出手,捡起盒子,用头灯的光束照亮那行字。
那是一个坐标:N39°54′,E116°23′。
他认得这个坐标。在掩体的旧地图上见过,那是灾变前,这座城市的中心。
手腕上的倒计时终于归零了,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鸣,然后彻底熄灭。
凌默握紧怀里的盒子,站起身,看向隧道外被赤雾笼罩的废墟。远处的高楼只剩下锈蚀的骨架,像一个个巨大的墓碑,沉默地矗立在红色的雾气中。
他不知道这个嵌着眼球的盒子到底是什么,不知道那个坐标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这一切会不会给残存的人类带来希望,还是毁灭。
但他知道,从捡起这个盒子的瞬间起,他的人生,已经和这片锈蚀的废墟一样,被彻底改变了。
他拉了拉面罩,转身走进了弥漫的赤雾中。帆布包里的电池和零件碰撞着,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在为这趟未知的旅程伴奏。而怀里的盒子,那只诡异的眼球,正静静地注视着前方,仿佛在指引着一条通往过去,或是未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