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东城,镇西侯府。夜色如墨,掩盖了少年悸动的心跳和一丝负罪感。百里东君屏住呼吸,如同最灵巧的狸猫,悄然潜入父亲百里成风的书房。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他在厚重的账簿下,摸到了那张代表着柴桑城西一处临街铺面的地契。冰凉的纸张握在手中,却像一块烙铁,烫得他手心冒汗。名扬天下的约定,如同魔咒般驱使着他。
“对不起了,爹…等我名扬天下之后,再回来请罪!”他心中默念,将地契紧紧揣入怀中,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十几年的侯府,决然地翻墙而出。
墙外的阴影里,一道清冷的青衣身影早已静候多时。月光勾勒出白清清绝世的侧颜,她看着少年带着兴奋与忐忑翻出高墙,眼中无波无澜,只有一片了然与坚定的守护。她早已知晓他的计划,亦未出言相劝。因为柴桑城,是风暴的中心,也是他必经的江湖路。与其让他独自莽撞闯入,不如由她护在身侧。
“白姑娘…”百里东君落地,看到月光下的她,先是一惊,随即心头涌起巨大的安心与一丝被看穿的赧然,“我…我…”
“走吧。”白清清并未多言,只是淡淡转身,率先走入夜色,“柴桑城路远,莫耽搁了时辰。
没有多余的追问,没有责备的眼神,只有无声的陪伴。百里东君心中那点负罪感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冲散。他用力点头,快步跟上那道清冷如月的身影。两人一青一蓝,融入茫茫夜色,朝着那座注定不会平静的城池——柴桑,疾行而去。
柴桑城 龙首街
东归酒肆门可罗雀。百里东君蔫头耷脑地坐在门口台阶上,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就是没一个拐进自家巷子。十三天了,一坛酒没卖出去!
“不行!”他猛地跳起来,冲上街头,扯着嗓子吆喝:
“大叔!尝尝东归酒!”
“大姐!新酿免费尝!”
嗓子快喊哑,腿也跑酸了,收获的只有白眼和摇头。他垂头丧气地蹭回店里,像只落水的小狗。
柜台后,白清清正慢条斯理地擦拭酒盅,抬眼看他,清冷的嗓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东君,还是没生意吗?”
百里东君一屁股瘫坐在凳子上,闷闷道:“别提了清清!这些人,不识货!连尝一口都不肯!” 委屈得声音都蔫了。
白清清放下酒盅,走到他面前,微微俯身。她没说话,只是舀了小半杯他酿的酒递过去,自己也尝了一口。
“火候稍急,杂醇未消,”她平静点评,在百里东君眼神黯淡时,话锋轻转,“然其香清冽,心意赤诚,如璞玉待琢。他们不识,是他们的损失,急什么?”
她声音放得轻柔,像给炸毛的小兽顺毛。那句“心意赤诚”、“璞玉待琢”,精准地戳中了百里东君最在意的地方。
百里东君抬头,撞进她清澈的眼眸里,那里映着自己,带着一丝极淡的暖意。所有的委屈瞬间被熨平,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他嘴角控制不住地扬起,露出个傻气的灿烂笑容,连耳根都红了。
“清清…你说得对!”他跳起来,眼睛亮得惊人,“我的酒,一定会让他们后悔的!”
看着瞬间满血复活的少年,白清清唇角微不可查地弯了弯。
百里东君正被白清清温柔的劝慰熨帖得心头发暖,眉飞色舞地规划着酿酒改良。
突然,一只带着熟悉薄茧的手“啪”地拍在他肩上!
“哎哟!”百里东君被这自家店小二的突然袭击吓得一哆嗦,差点蹦起来,没好气地回头瞪着不知何时凑过来的司空长风,“司空长风!你吓死我了!走路没声的!”
司空长风那张带着点懒散痞气的脸上,此刻堆满了促狭暧昧的笑容。他眼神在百里东君和刚准备去后院的白清清之间来回瞟,故意压低了点声音,却又能让白清清听得清清楚楚:“小老板,你跟咱清清姑娘…这又是规划未来,又是相视而笑的…啧啧,感情升温挺快啊?老板娘这是要去忙了?”
“老板娘?!”百里东君的脸“唰”地一下红透,像被点着了尾巴,声音都劈了叉,眼神慌乱地不敢看白清清,“司、空、长、风!你胡咧咧什么!清清她…她就是我朋友!帮我酿酒的!再瞎说扣你酒!”他急得口不择言,下意识搬出“护身符”,“而且!我可是有仙女姐姐的人!跟她有约定的!你别坏我名声!”
最后那句“仙女姐姐”、“约定”一出口,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正撩开后院布帘的白清清,背影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她唇边那抹因百里东君重燃热情而残留的极淡笑意,如同被寒风吹熄的烛火,瞬间凝固、消散。清亮的眼眸里,方才被夕阳映照出的柔和暖光迅速褪去,只余下沉寂的、深不见底的黯淡。她没有回头,甚至连侧首都没有,只是微微收紧了下握着布帘的手指,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却像淬了冰的玉石,比平时更冷清几分:
“东君,我去后院看看酒窖。”
话音落下,布帘轻晃,那道清冷的青色身影已消失在门后,快得仿佛从未停留。
司空长风看着那兀自摇晃的布帘,又看看眼前这个脸红得像关公、兀自梗着脖子沉浸在“仙女姐姐”执念里的小老板,无奈地摇了摇头,重重叹出一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朽木不可雕”的意味:
“唉!小老板啊,小老板,”他咂咂嘴,眼神里是赤裸裸的“你骗鬼呢”,“你就嘴硬吧。这心啊,可比嘴诚实多了。”
百里东君被他那洞悉一切的眼神和直白的话语刺得心头一慌,下意识地就扭头看向那扇通往后院的门。布帘已经静止,后面空荡荡的,清清的气息仿佛也随着她一起消失了。一股强烈的、混合着心虚、懊悔、烦躁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落感,猛地堵在胸口,又沉甸甸地坠下去。刚才被清清温言软语哄出来的满腔干劲和暖意,像是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泄了个干净,只剩下一种茫然的、望而却步的无力感。他张了张嘴,想对着那空门解释点什么,却觉得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泄愤似的狠狠抓了两把头发,把本就有点乱的头发挠得更像个鸡窝。
司空长风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看着小老板这副失魂落魄、欲言又止的纠结模样,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他这位小老板和那位清清姑娘之间的戏码,可比擦桌子扫地有意思多了。后院酒窖里那位,怕是心里更不好受咯。
(白清清黯然去了后院,百里东君正对着空门懊恼抓头发,司空长风则去了一边饮酒。)
突然,巷口传来马车停驻的辚辚声。
百里东君一个激灵,瞬间将后院的心事和眼前的鸡窝头抛到九霄云外!客人!开业十三天,第一位主动上门的客人!他立刻挺直腰板,脸上堆起最热情甚至有点傻气的笑容,快步迎了出去。
马车华贵,下来一位气度沉稳、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晏别天),身后跟着几名气息精悍的随从。百里东君殷勤地将这位贵客迎进酒肆,心中雀跃不已
晏别天目光扫过略显简陋但还算整洁的酒肆,落在角落里一张桌子上——司空长风正趴在那里,仿佛睡得不省人事。他微微挑眉:“这位是?”
“哦!他啊,”百里东君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新招的店小二,估计刚刚喝多了,又趴下了!您别管他!”他急于推销自己的酒,立刻转身去后堂搬酒。
很快,十二盏造型古朴、酒香各异的酒盏被百里东君小心翼翼地端了上来,在晏别天面前一字排开,香气交织,颇为壮观。
“桑落、新丰、茱萸、松醪、长安、屠苏、元正、桂花、杜康、须臾、声闻、般若!”百里东君如数家珍,眼睛亮得惊人,“每盏二十两,客官您看……”
“二十两?!”晏别天身后一名随从不屑地嗤笑出声,上前一步,“小子,你可知西南道最好的兰玉轩,招牌‘月落白’才卖多少?”
百里东君下巴一抬,理直气壮:“知道啊!一盏十八两!我的酒比他的好喝一点,自然贵一点,卖二十两!”
“你!”那随从被他的狂妄气到,手按上了腰间佩刀,怒目而视。
“退下。”晏别天淡淡开口,挥手制止了随从。他目光深邃地看了一眼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却又自信满满的少年老板,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他并未多言,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放在桌上:“都要了。”
百里东君大喜过望,一把抓起银票,乐得见牙不见眼:“爽快!客官请慢用!”他收了钱,转身就想走——钱到手了,酒也上了,任务完成!
“小老板,”晏别天却叫住了他,指了指旁边的空位,“既然无事,不妨坐下共饮一杯?”
百里东君脚步一顿,看着那厚厚一叠银票的面子,想着后院清清还在生闷气…出去也是尴尬,索性一屁股坐了下来:“行啊!”
“不知小老板如何称呼?”晏别天问。
“我姓白,白东君!”百里东君顺口胡诌,脸不红心不跳。
“白东君?”晏别天微微颔首,吟道:“东君珂佩声瓓珊,青驭过时拂柳端…好名字。”
百里东君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嘿嘿一笑:“过奖过奖!”
晏别天将一盏“长安”推至百里东君面前。百里东君拿起酒盏,煞有介事地品评道:“长安酒味绵长,最宜雨天来饮。今日无雨,可惜了。”说着又将酒盏轻轻放下。
晏别天眼中笑意更深,又推过一盏“元正”。百里东君摇头:“元正澄澈甘香,最宜远行归客。各位刚到柴桑,奔波劳顿,饮此酒正相宜。”
“这也不饮,那也推辞,”晏别天终于开口,带着一丝玩味,“敢问小老板,眼前这十二盏酒,你自己能饮哪一盏?”
百里东君闻言,真的低下头,目光在十二盏美酒间来回逡巡,眉头微皱,仿佛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他看来看去,手指在几盏酒上犹豫地点了点,最终却一盏也没选定,似乎都觉得差了点什么。
晏别天等得不耐烦,直接拿起那盏色泽最为奇特、气息也最为缥缈的“须臾”,推到百里东君面前:“就它吧。须臾一念,命运的改变,往往就在须臾之间。” 他意有所指,目光深邃地看着百里东君。
百里东君听到这句话,微微一怔,面露沉思之色,似乎想到了什么(或许是那个月下的约定?或许是…清清?)。
晏别天不再等他,自己拿起另一盏“须臾”,笑道:“小老板既然难以抉择,那这杯,我便先饮了。”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百里东君立刻从沉思中回神,充满期待地凑近问:“如何如何?我这酒,可足矣名扬天下?”
晏别天细细回味片刻,点头赞道:“确是难得的好酒!在我晏别天喝过的酒中,足可排进…”他顿了顿,伸出五根手指,“第五!”
“第五?!”百里东君瞬间像被踩了尾巴,不满地跳起来,“才第五?那第一是谁?!”
“天启城,雕楼小筑,秋露白。”晏别天缓缓道出那个名震天下的名字。
百里东君眼中瞬间燃起熊熊斗志,仿佛找到了终极目标:“秋露白?好!那我便酿出一壶胜过秋露白的酒!届时,定能名扬天下!”
晏别天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几分欣赏,也有几分对少年豪气的感慨:“小老板若真有机会,不妨一试!”
百里东君被他的笑声感染,豪气也泄了几分,想到现实,不由一叹:“唉,怕是没有这个机会咯…家里人,是不会让我回天启的…” 语气里带着无奈和遗憾。他随即又振奋起来,拿起手边那盏“须臾”,仰头一饮而尽,自我陶醉地咂咂嘴:“啧!真是好酒!我可真是个酿酒的天才啊!” 他放下酒杯,目光扫过晏别天和他身后的随从,热情招呼:“诸位也别光看着啊,如此好酒,不饮一杯岂不可惜?”
晏别天笑着点了点头,对随从们示意。随从们这才纷纷上前,各自取了一盏酒品尝。晏别天自己也拿起那盏“元正”,浅尝一口,点头道:“果然清爽回甘,好酒。” 他目光一转,落到角落里依旧趴着的司空长风身上,眼中精光一闪,忽然拿起另一盏酒,朗声道:“那边的店小二,独酌无趣,也请你喝杯酒吧!”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抖,那盛满酒液的杯盏竟如离弦之箭,带着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内劲,稳稳地飞向司空长风趴着的桌面!
就在酒杯即将落在桌上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快如闪电般伸出,精准地接住了那杯酒!原本“烂醉如泥”的司空长风,不知何时已抬起了头,眼中哪有半分醉意?他看也不看晏别天,对着酒杯咧嘴一笑:“好酒!” 然后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
百里东君看得目瞪口呆,指着司空长风:“你…你有酒就醒了?!”
司空长风抹了抹嘴,嘿嘿一笑,没说话,但那清醒锐利的眼神,已说明了一切。晏别天看着这一幕,嘴角的笑意更深了,看向百里东君的目光也越发意味深长。这小酒肆里,卧虎藏龙啊。
而百里东君,在最初的惊讶后,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瞟向了通往后院的那扇门。清清…还在酒窖里吗?她…是不是还在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