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雨总来得猝不及防。
苏晚正蹲在书店靠窗的角落,用软布擦拭最后一排书架。檐外的雨帘噼里啪啦砸下来,把玻璃上的“晚读”二字晕成一片模糊的暖黄。店里只开了两盏落地灯,光线像融化的蜂蜜,漫过堆叠的书脊,也漫过她沾了点灰尘的帆布鞋。
晚上八点,本该是打烊的时间。但她看了眼手机上的天气预报——暴雨红色预警,便索性多留了半小时。万一有躲雨的人呢?这间藏在老巷深处的小书店,本就该有点人情味。
“叮铃——”
门口的风铃突然被撞响,带着湿意的风卷着雨丝闯进来,吹得苏晚额前的碎发飘了飘。她抬起头,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门口,正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他很高,穿着一件深色冲锋衣,拉链拉到顶,下摆和裤脚都湿透了,滴下来的水珠在脚边积成一小滩。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看不清表情,只露出一截线条利落的下颌,和一双骨节分明、正攥着湿漉漉伞柄的手。
苏晚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您好,我们……”
“抱歉,”男人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有点低哑,“能借个地方躲会儿雨吗?”
他说话时抬了下头,灯光恰好落在他眼底。那是双很深的眼睛,像被雨水洗过的夜空,带着点疲惫,却又很亮,扫过店内时,目光在书架上短暂停留了一瞬,最终落在苏晚身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局促。
苏晚愣了愣。她开书店三年,见过形形色色的客人,却很少见到这样的人——明明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莫名透着种疏离的气场,像株被暴雨打蔫的白杨树,就算弯了腰,也还是挺拔的。
“当然可以,”她侧身让开,指了指吧台的方向,“那边有纸巾,您可以擦擦。需要热水吗?”
“不用麻烦了。”男人摇摇头,收起伞,小心翼翼地靠门边站着,尽量不让自己的湿衣服碰到书架。他环顾了一圈,视线最终停留在墙上挂着的几幅手写书签上——那是苏晚偶尔兴致来了写的,上面抄着些冷门的诗句。
店里很静,只有雨声和墙角老式挂钟的滴答声。苏晚没再说话,重新蹲回角落,假装继续擦书架,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注意着那个身影。
他没动,就那样站在门口,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冲锋衣的帽子滑下来一点,露出他微蹙的眉头,像是在想什么烦心事。过了会儿,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亮起又很快暗下去,大概是没信号。
苏晚心里忽然有点不忍。她起身走到吧台,倒了杯温水,用杯垫垫着,轻轻放在他旁边的小桌上:“喝点吧,暖暖身子。”
男人转过头,看了眼那杯冒着热气的水,又看了看她。这一次,苏晚看清了他的脸——鼻梁很高,唇线抿得很紧,左眉骨处有一道浅浅的疤,不明显,却让他的轮廓多了点故事感。
“谢谢。”他低声道,终于挪动脚步,走到桌边拿起水杯。指尖碰到杯壁时,他似乎瑟缩了一下,大概是手太凉了。
苏晚回到自己的角落,却没再继续擦书架。她听见他喝水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雨还在下,敲得玻璃窗咚咚响,店里的暖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书架上,和那些印着书名的影子重叠在一起,竟有种奇妙的和谐。
“这里的书……”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好像和别的书店不太一样。”
苏晚抬头:“嗯?”
“很多都是旧书,”他指了指旁边一摞用牛皮纸包着的书,“还有手写的标签。”
“是啊,”苏晚笑了笑,“大部分是我淘来的二手书,有些是读者捐的。卖得不贵,主要是想让它们有个去处。”
他“嗯”了一声,视线落在那摞书最上面的一本上——《小王子》,书页边缘已经泛黄,封面上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所有的大人都曾是小孩,只是很少有人记得。”
字迹清秀,带着点稚气,一看就是出自女孩之手。
“这是……”
“我小时候写的,”苏晚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时候刚学会钢笔字,觉得这句话很酷。”
男人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快得像错觉。他放下水杯,走到那排书架前,抽出一本关于老建筑修复的书,翻了两页。
苏晚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前几天在网上看到的新闻——市中心那栋民国老钟楼要拆了,据说要建商业大厦。而他手里拿的,恰好是讲钟楼修复案例的书。
“您是做建筑相关工作的吗?”她忍不住问。
男人翻书的动作顿了顿,回头看她,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点了点头:“嗯,建筑设计。”
“那您觉得,老建筑一定要被拆掉吗?”苏晚追问。她其实不太擅长和陌生人聊这些,但这间书店本身,就藏在一栋民国老房子里,她总对“保留”这件事格外在意。
男人合上书,目光投向窗外的雨幕,沉默了几秒才开口:“有时候,保留比拆除更难。需要代价,也需要……运气。”
他的声音很轻,像雨丝落在书页上,带着点说不清的怅然。
苏晚还想再说点什么,挂钟突然“当”地响了一声,指向八点半。雨似乎小了点,不再是瓢泼的架势,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男人看了眼时间,又看了看窗外:“雨好像停了,我该走了。”
“好。”苏晚点点头,走到门口帮他推开玻璃门。
他拿起伞,转身时,目光扫过吧台后面墙上挂着的营业时间牌,上面用粉笔写着:“每周三店休,其余时间10:00-20:00。”
“谢谢。”他又说了一遍,这次的声音比刚才温和了些。
“不客气。”苏晚笑了笑,“慢走。”
男人没再说话,撑开伞走进巷子里。雨雾中,他的背影很快变得模糊,只有那件深色冲锋衣,像一颗被雨水打湿的星星,慢慢消失在巷子尽头。
苏晚关上门,风铃又轻轻响了一声。她低头看了眼吧台上那只空了的水杯,指尖碰了碰杯壁,还残留着一点余温。
她拿起水杯,转身走向水池,却在经过那排书架时,脚步顿住了。
刚才男人翻看的那本《老建筑修复案例集》,被整齐地放回了原位。只是在书页之间,夹着一张小小的白色卡片。
苏晚抽出来一看,是一张设计事务所的名片,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手机号——
陆星辞。
字是打印的,方方正正,和他的人一样,透着点疏离感。
她捏着那张薄薄的卡片,看了会儿窗外渐渐放晴的夜空,忽然觉得,这个雨夜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也许,明天该把营业时间牌上的“20:00”,改成“21:00”?
苏晚弯了弯嘴角,把名片轻轻夹进了自己常写随笔的笔记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