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苏晚推开书店门时，巷子里还飘着雨后的湿凉气息。青石板路上汪着水洼，倒映着两旁老房子的灰瓦白墙，几只麻雀落在对面的窗台，叽叽喳喳啄着晒台上的谷粒。
她弯腰把“营业中”的木牌支在门口，指尖触到微凉的木头，忽然想起昨晚那个叫陆星辞的男人。
转身时，目光扫过吧台，才发现那本《老建筑修复案例集》被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大概是他临走时特意放的。苏晚走过去拿起书，指尖刚碰到封面，就有个东西从书页间滑了出来，轻轻落在柜台上。
是枚银杏叶形状的金属书签。
哑光的银色，边缘刻着细密的纹路，像叶脉的走向，背面用极小的字刻着一行英文：“Time will tell”。设计简洁又别致，一看就不是寻常物件。
苏晚捏起书签，对着光看了看。昨晚他翻书时，她并未见到这东西，想来是不小心遗落的。
她把书签放进旁边的玻璃罐里——那里面装着客人们落下的小物件，有纽扣、钢笔帽，还有一次，甚至有只褪色的发圈。等主人想起时，总会回来找的。
这天的生意不算忙。临近中午，阳光终于穿透云层，斜斜地照进书店，在地板上投下书架的影子。苏晚坐在窗边的旧沙发上，翻开了自己的笔记本。
封面上贴着张泛黄的照片，是三年前书店刚开张时拍的，那时她还剪着齐耳短发，站在“晚读”的木牌旁，笑得一脸傻气。她翻开内页，上面记着些零碎的句子，是昨晚那个雨夜突然冒出来的灵感：
“雨把世界泡得发涨时，总有人带着一身湿意，撞进你刚好敞开的门。”
笔尖顿了顿，她忽然想起陆星辞那双藏在湿发下的眼睛。像深潭，也像被云遮了大半的月亮，明明灭灭的，让人看不透。
“叮铃——”
风铃响了。苏晚抬起头，以为是熟客，却在看清来人时愣了愣。
是陆星辞。
他换了身衣服，浅灰色的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头发已经吹干，柔软地搭在额前，少了昨晚的狼狈，多了几分清爽利落。手里没拿伞，肩上挎着个黑色的帆布包，站在门口时，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苏晚身上。
“您好。”他先开了口，声音比昨晚清晰些，带着点晨起的微哑。
“您好。”苏晚合上笔记本，站起身，“是来……找东西的吗？”
陆星辞的视线扫过吧台，最终落在那个玻璃罐上，点点头：“我落下了一枚书签。”
苏晚拿起那枚银杏书签递给他：“是这个吗？”
“是，谢谢。”他接过书签，指尖不经意间碰到她的指腹，两人都顿了一下，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陆星辞很快收回手，把书签放进衬衫口袋，动作自然得像是在掩饰什么。
“您今天……”苏晚没话找话，目光落在他肩上的帆布包上，“是路过？”
“嗯，刚好在附近办事。”他说着，视线转向书架，“这里的书，好像按主题分类的？”
“对，”苏晚笑了笑，“左边是文学类，中间是社科，右边靠窗的是旧书区，都是孤本。”
他“嗯”了一声，缓步走向旧书区。阳光落在他身上，把衬衫染成了暖融融的颜色，他走得很慢，手指偶尔会轻轻拂过书脊，像在挑选，又像在欣赏。
苏晚坐回沙发，假装继续看书，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跟着他。他停在那排关于建筑史的书架前，抽出一本《营造法式》的注释本，翻开扉页看了很久。
“您很喜欢老建筑？”她忍不住问。
陆星辞回过头，阳光恰好落在他左眉骨的疤痕上，那道浅疤在光线下清晰了些，像片小小的落叶。“算是吧，”他合上书，“以前学建筑时，总觉得老房子里藏着时间的密码。”
“密码？”
“比如梁上的雕花，窗棂的纹样，”他走到窗边，指着对面那栋房子的飞檐，“那上面的翘角，叫‘飞檐翘角’，明清时只有官家宅邸能用，弧度越大，等级越高。这巷子能保留到现在，不容易。”
苏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住了这么久，她竟从没留意过那些细节。
“您好像对这里很熟？”
“不算熟，”他摇摇头，目光忽然落在她放在沙发旁的笔记本上，“您也喜欢写东西？”
苏晚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把笔记本往怀里拢了拢。那里面藏着她不敢示人的小说草稿，是她唯一的秘密花园。“只是……随便写写。”她含糊道。
陆星辞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没再追问，转而拿起柜台上的一本诗集：“这本《人间草木》，还有吗？”
“有的，”苏晚站起身，从书架最上层抽出一本新的，“汪曾祺的散文，很多人喜欢。”
他接过书，翻到扉页，从帆布包里拿出支钢笔：“可以帮我盖个章吗？”
苏晚这才注意到，他拿的那本旧书的扉页上，盖着个小小的圆形印章，是“晚读”的篆体，旁边还有行小字：“某年某月，于晚读”。这是她为熟客准备的小仪式，没想到他竟注意到了。
她取来印泥，小心翼翼地在新书扉页盖了章。陆星辞在旁边写下日期，又顿了顿，添了行字：“雨霁初晴，再访晚读。”
他的字和他的人很像，笔画利落，带着点疏离的风骨，却在“晚读”二字上，笔锋微微顿了顿，显得格外轻软。
付完钱，他拿着书走到门口，又回过头：“你们周三店休？”
“嗯。”苏晚点头。
“那我下次……周四再来。”他说完，推开门走了出去。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走到巷子口时，他似乎回头看了一眼，见苏晚正望着他，便抬手轻轻挥了挥。
苏晚愣了愣，也下意识地挥了挥手。
风铃在他身后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响声。她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手里还捏着那枚刚盖过章的印泥，指尖沾了点朱红色的痕迹。
下午的时候，熟客张阿姨来借书，看见苏晚对着窗外发呆，打趣道：“小晚今天怎么老走神？是不是有心事啦？”
苏晚回过神，脸颊有点发烫：“没有，就是在想昨晚的雨。”
张阿姨促狭地眨眨眼：“我刚才好像看见个挺俊的小伙子从你这儿出去，是不是……”
“阿姨！”苏晚赶紧打断她，转身去给她找书，心跳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咚咚地响。
她走到书架前，手指拂过那本《营造法式》，忽然发现，陆星辞把书放回了原位，只是在书页里，夹了张小小的便签。
上面用钢笔写着：“老钟楼的拆建方案，下周会公示。或许，你可以去看看。”
苏晚捏着那张便签，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纸上，把那行字照得格外清晰。她忽然想起他昨晚说的话——“保留比拆除更难”。
原来，他记得她的话。
暮色渐浓时，苏晚关了店门。走在巷子里，晚风带着槐花香吹过来，她抬头看了看天，星星已经开始冒头，一颗，两颗，像被人撒在蓝丝绒上的碎钻。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笔记本，忽然想在那行关于雨夜的句子后面，再加一句：
“晴天再来的人，或许带着比星光更亮的东西。”
比如，一枚失而复得的书签，和一句不经意的记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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