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窑的断壁在暮色里泛着青灰色,苏砚踩着碎砖往里走,发出细碎的声响。
陆沉跟在他身后,手电筒的光束扫过墙上斑驳的窑变釉色,那些流淌的青紫色纹路,像极了凝固的血迹。
“这里有烧过的痕迹。”
陆沉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点焦黑的木屑。木屑还带着温热,显然刚被引燃不久。
他抬头看向苏砚,“他们可能还没走。”
苏砚的目光落在窑洞深处。那里隐约有火光跳动,伴随着金属碰撞的脆响。他往前走了两步,忽然被陆沉拉住。
“别动。”
陆沉的声音压得很低,手电筒照向地面——杂乱的脚印间,散落着几片蝉翼纸的碎屑,纸上的朱砂在光线下泛着诡异的红。
是那个黑衣人的踪迹。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陆沉拔出配枪,打开保险,率先朝窑洞深处走去。
苏砚紧随其后,白大褂的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越往里走,温度越高,空气里弥漫着硫磺与青铜燃烧的刺鼻气味,混杂着某种熟悉的、松烟墨被灼烧的焦糊味。
窑洞尽头是个开阔的石室,正中央架着一口三足鼎,鼎下的火焰舔着青铜壁,把周围的人影映得忽明忽暗。
三个戴青铜面具的人围着鼎站着,手里拿着锤子,正在敲打一块灼热的青铜板,火星溅在他们的斗篷上,烫出一个个小洞。
而鼎旁边的石台上,放着一个紫檀木箱子——正是父亲寄放的那个。
箱子已经被撬开,里面的东西不翼而飞。
“放下东西!”陆沉的喝声在石室里回荡,手电筒的光束直射向为首的黑衣人。那人戴着饕餮纹面具,听见声音却没回头,只是慢条斯理地将一块青铜碎片扔进鼎里,碎片遇热发出滋啦的轻响,腾起淡蓝色的火苗。
苏砚的呼吸骤然一紧。那青铜碎片的形状,与他父亲笔记里画的透甲箭簇完全吻合。
黑衣人终于转过身,手里把玩着一枚小巧的青铜钥匙,钥匙上刻着繁复的云纹,在火光里泛着冷光。
“苏先生来得正好。”面具后的声音经过变声器处理,像砂纸磨过朽木
“令尊藏了十年的东西,该物归原主了。”
“你是谁?”苏砚的声音有些发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那人说话的语气,像极了记忆里某个模糊的影子。
黑衣人轻笑一声,突然将钥匙扔进鼎里。火焰猛地窜高,钥匙在烈焰中慢慢熔化,化作一缕青烟。
“重要的不是我是谁,是你父亲做过什么。”
他抬起手,指向苏砚,“十年前那场车祸,真的是意外吗?”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苏砚的心脏。
他猛地看向陆沉,却发现陆沉也在看他,眼神里带着探究。
是啊,他从未怀疑过父亲的死因,可此刻被人点破,那些被刻意忽略的疑点突然浮出水面——刹车失灵的报告、现场消失的行车记录仪、父亲出事前一天突然更改的遗嘱。
“你到底想说什么?”苏砚的指尖掐进掌心,疼痛让他保持清醒。
“去问令尊啊。”黑衣人发出桀桀的笑,突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朝着苏砚扔过来。
那东西带着浓烈的汽油味,落地时溅起火星,瞬间燃起一片火墙,将石室隔成两半。
“走!”陆沉一把拽过苏砚,转身冲向侧面的耳室。灼热的气浪燎得皮肤发疼,耳室的门是块松动的石板,陆沉用肩膀撞开它,两人滚进黑暗里,身后传来轰然的坍塌声。
苏砚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嘴里全是烟味。
陆沉爬起来拽他,手刚碰到他的胳膊,突然“嘶”了一声。手电筒扫过去,才发现他的小臂被划开了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血正顺着指尖往下滴,落在地上晕开小小的红点。
“你受伤了。”苏砚急忙去摸白大褂的口袋,想找纱布,却只摸到半块干硬的面包——那是他中午没吃完的。
“没事。”陆沉按住伤口,从腰带里扯出急救包,咬开绷带的包装,动作利落地缠绕起来。
血很快浸透了白色的纱布,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他们要的不是青铜碎片,是钥匙。”他喘着气说,“那把钥匙能打开什么?”
苏砚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脑子里乱成一团。
父亲的笔记里从没提过钥匙,可那黑衣人笃定的语气,不像是说谎。
他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个上锁的樟木箱,箱子的锁孔正是云纹形状,十年前被警方当作遗物封存,至今还放在老宅的阁楼里。
“可能是老宅的箱子。”苏砚的声音还有些发飘
“我父亲书房里有个樟木箱,锁孔和那把钥匙一模一样。”
陆沉刚想说什么,耳室外突然传来脚步声。两人立刻噤声,陆沉将苏砚往石壁后推了推,自己握紧配枪,屏住呼吸盯着门口。石板被人从外面推开一条缝,一道手电筒的光束探进来,晃了晃又缩了回去。
“没人,可能被埋在里面了。”是刚才那个黑衣人的声音。
“头儿说找到钥匙就撤,别管了。”另一个声音应道。
脚步声渐渐远去,石室里重新陷入死寂。
陆沉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额角的冷汗混着血往下流,在下巴尖凝成水珠。苏砚爬过去,撕开急救包剩下的纱布,想给他处理额角的伤口,手刚伸过去,就被陆沉抓住了。
“别碰。”陆沉的声音有些沙哑,“脏。”
苏砚没听,固执地用沾了碘伏的棉签擦过他的伤口。
陆沉的睫毛颤了颤,没再反抗,只是盯着他的动作。昏暗中,苏砚的侧脸轮廓柔和,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像某种易碎的瓷器。
“三年前的火,也是他们放的吧。”苏砚忽然开口,棉签在陆沉的伤口上顿了顿,“为了毁掉密道入口。”
陆沉的手指收紧了些。他想起表哥倒在火场里的样子,手里还攥着半张蝉翼纸,和博物馆失窃案现场的残页一模一样。“他们到底在找什么?”
“不知道。”苏砚摇摇头,“但一定和我父亲的研究有关。
他生前总说,临安城防图里藏着能颠覆整个家族的秘密。”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那半张《洛神赋》残页,“你看这里。”
陆沉凑过去,借着手机屏幕的光细看。残页的空白处,有几个用朱砂写的极小的字,像是某种批注。“这是什么?”
“是我父亲的笔迹。”苏砚的指尖拂过那些字,“‘丙午年,窑变,得玄铁’。丙午年是十年前,正好是他去世的前一年。”
陆沉的瞳孔缩了缩。玄铁?古籍里记载的玄铁,多用来铸造神兵利器,难道和透甲箭有关?“他们要找的,可能就是这个。”
苏砚没说话。他忽然觉得很累,靠在石壁上闭上眼。
黑暗里,那些被压抑的记忆碎片又涌了上来——父亲出事那天早上,在书房里打电话,语气很激动;车祸现场,他在父亲的西装口袋里摸到过一块冰凉的金属;还有那个反复出现的梦,他站在窑火前,看着父亲把什么东西扔进熔炉,火光映着父亲的脸,表情悲伤又决绝。
“我好像记起来了。”苏砚的声音很轻,像梦呓,“十年前,我父亲带过一块黑色的金属回来,沉甸甸的,用红布包着。他说那是从官窑遗址挖出来的,能让青铜刀刀身淬火后泛蓝光。”
陆沉猛地坐直身体。泛蓝光的青铜刀?和《考工记》里记载的“玄铁刃”完全吻合。“那东西现在在哪?”
“不知道。”苏砚摇摇头,“父亲去世后,家里的东西被警方封存,后来我去取的时候,那个红布包已经不见了。”他忽然想起什么,“老宅的樟木箱!说不定在那里面!”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紧迫感。陆沉挣扎着站起来,伸手拉苏砚。“去老宅看看。”
走出官窑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山雾很重,把来路笼罩得严严实实,像从未有人来过。
陆沉的摩托车还在桥洞下,只是油箱被扎了个洞,油漏得一干二净。他骂了句脏话,拿出手机想叫支援,却发现这里还是没信号。
“只能走路了。”陆沉把枪别回腰后,“到镇上还有五公里。”
苏砚看了看他流血的胳膊,又看了看自己被划伤的脚踝,皱了皱眉。“能走吗?”
陆沉活动了一下手臂,伤口扯得生疼,却还是扯出个硬邦邦的笑:“死不了。”
两人沿着山路往外走,晨露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
苏砚走得慢,陆沉就刻意放慢脚步等他,时不时扶他一把。阳光透过雾霭照下来,在他们脚边投下晃动的光斑,像碎掉的星子。
“你为什么当警察?”苏砚忽然问。
陆沉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我表哥是警察,他牺牲后,我就接了他的班。”他顿了顿,“你呢?为什么做古籍修复?”
“我父亲说,旧物会记得人忘了的事。”苏砚的声音很轻,“修复它们,就像在和过去对话。”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还残留着古籍纸张的纹路,“有时候我能摸到它们的情绪,开心的,难过的,像活的一样。”
陆沉转头看他。
晨光里,苏砚的侧脸很干净,眼神清澈,像个不谙世事的学生,可他说出来的话,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这个看起来温和无害的修复师,心里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走到半山腰时,苏砚突然停住脚步。他盯着路边一棵老樟树,树干上有个模糊的刻痕,是个兔子形状,缺了一只耳朵。“是这里。”他的声音有些发颤,“我小时候跟着父亲来过,他在这里刻过标记。”
陆沉走过去,用手拨开树干上的藤蔓。藤蔓后面,果然有块松动的石头,搬开石头,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刚好能容一个人钻进去。
“这是什么地方?”
“密道。”苏砚的声音带着笃定,“通往老宅的后院。我父亲说过,官窑和老宅之间有暗道,是南宋时期工匠逃跑用的。”
陆沉用手电筒照了照洞口,里面幽深曲折,弥漫着潮湿的霉味。“进去看看。”
苏砚点点头,弯腰钻进洞口。陆沉紧随其后,手电筒的光束在狭窄的通道里晃动,照亮了两侧斑驳的砖墙,砖缝里还残留着当年工匠刻下的记号。
通道很矮,两人只能弯腰前行,呼吸交缠在一起,带着彼此身上的气息——墨香、血腥味、还有晨露的清新。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前方出现微光。苏砚加快脚步,钻出洞口时,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荒芜的院子里。院墙已经坍塌了大半,角落里长满了杂草,正中央那棵老槐树却枝繁叶茂,树干上挂着个褪色的秋千,是他小时候坐过的。
这里是苏家老宅。
陆沉也钻了出来,直起身活动着僵硬的脖颈。“你父亲的书房在哪?”
苏砚指向东厢房。厢房的门虚掩着,门板上还留着警方封存时贴的封条,只是已经被撕开了。两人走过去,推开门,一股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书桌上落满了灰尘,砚台里的墨已经干涸,旁边放着个空的樟木箱,锁孔果然是云纹形状,只是锁芯已经被撬坏了。
“他们来过了。”陆沉的声音沉了沉。
苏砚走到书桌前,手指拂过桌面上的刻痕。那是他小时候用美工刀刻的兔子,现在被人用利器划得乱七八糟,像是在寻找什么。
他忽然注意到砚台底下似乎垫着东西,抽出来一看,是半张被墨浸透的宣纸,上面隐约能看到“玄铁藏于……”的字样,后面的字被墨晕染,辨认不清。
“藏在哪了?”陆沉凑过来。
苏砚的目光落在砚台里。砚台是父亲的遗物,端石材质,砚池很深,边缘有个不起眼的缺口。他拿起砚台,翻过来,只见底部刻着一行极小的字:“槐下三尺。”
两人同时看向窗外的老槐树。
陆沉立刻找来根撬棍,走到槐树下开始挖掘。泥土很松软,显然最近被人动过。
挖了不到三尺深,撬棍碰到了硬物。他加快动作,很快,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露了出来,盒子上了锁,锁孔同样是云纹形状。
“钥匙……”
苏砚刚想说钥匙被扔进了官窑的熔炉,就看到陆沉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是那枚被熔化的钥匙残骸。他怎么带出来的?
“刚才在火场里捡的。”陆沉看出他的疑惑,扬了扬手里的残骸,“技术科应该能复原。”
苏砚看着他胳膊上渗血的绷带,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这个看起来冷硬的警察,其实比谁都细心。
就在这时,院墙外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陆沉立刻将铁盒塞进苏砚怀里,把他往书桌底下推:“躲好,别出来。”
苏砚刚钻进书桌底,就听到房门被踹开的声音。
三个黑衣人冲了进来,为首的正是那个戴饕餮纹面具的人。“东西呢?”他的声音很冷,带着不耐烦。
陆沉靠在书架旁,手里把玩着手铐,脸上没什么表情:“想要?凭本事来拿。”
黑衣人没废话,直接挥了挥手。另外两个黑衣人立刻拔刀冲上来,刀刃在晨光里闪着寒光。
陆沉侧身躲过第一刀,反手将手铐甩出去,缠住其中一人的手腕,另一只手抓住对方的胳膊,用力一拧,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人痛呼着跪倒在地。
另一个黑衣人见状,挥刀刺向陆沉的后背。苏砚在书桌底下看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想喊出声,又死死咬住嘴唇。
陆沉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猛地转身,手肘狠狠撞在对方的肋骨上。那人闷哼一声,刀掉在地上。陆沉顺势夺过刀,架在他的脖子上,看向戴饕餮纹面具的人:“还有一个,自己出来,还是我请你?”
面具人没动。他慢慢抬起手,摘下了面具。
当看清那张脸时,苏砚的呼吸骤然停止。
是父亲的助理,周明。那个在他父亲去世后,一直帮着处理后事,每年还会去墓地看望父亲的周叔叔。
周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冷得像冰。
“苏砚,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里面。”
苏砚从书桌底下爬出来,浑身都在发抖。
“是你?十年前的车祸,是你做的?”
周明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
“令尊太固执了,不肯交出玄铁,只能让他‘意外’去世。”他的目光落在陆沉手里的铁盒上,“把东西给我,我可以让你们死得痛快点。”
“玄铁到底是什么?”陆沉的刀又紧了紧。
“能让青铜刀削铁如泥的东西。南宋皇室用它铸造了十二把透甲箭,藏在临安城的十二个角落。找到它们,就能打开国库的密道。”
他看向苏砚。“令尊发现了其中三把的位置,却不肯说,真是愚蠢。”
周明的声音里带着狂热。
苏砚忽然想起父亲去世前的那个晚上,在书房里对他说的话。
“砚砚,有些东西,知道了就是诅咒。”
当时他不懂,现在终于明白了。
“你以为你能得逞吗?”陆沉冷笑一声,“外面都是我的人。”
周明的脸色变了变,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烟雾弹,狠狠砸在地上。
白色的烟雾瞬间弥漫开来,苏砚只觉得被人推了一把,然后就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和闷哼声。等烟雾散去,周明已经不见了,陆沉的胳膊上又多了道伤口,正汩汩地流血。
“追吗?”苏砚扶着他。
陆沉摇摇头,捂着伤口喘息:“不用。”
他指了指铁盒,“他们要的是这个,跑不远。”
他拿出手机,信号已经恢复,立刻拨通了队里的电话,“派人封锁清河镇所有出入口,目标是一个戴饕餮纹面具的男人,携带一个锈铁盒……”
挂了电话,他看向苏砚,忽然笑了笑。
那笑容很淡,却驱散了他脸上的冷硬,像冰雪初融。
“看来,我们得暂时绑定在一起了。”
苏砚看着他流血的胳膊,又看了看怀里的铁盒,点了点头。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他知道,从找到这个铁盒开始,他和陆沉就再也无法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