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馆的修复室难得清静。
苏砚将那半块玄铁放在特制的绒布上,他戴着白手套,指尖拂过玄铁边缘的纹路,那些螺旋状的刻痕在放大镜下渐渐清晰——不是自然形成的纹理,而是人为錾刻的星图。
“看出什么了?”
陆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穿着便装,浅灰色的连帽卫衣,袖口随意地卷到小臂,露出缠着纱布的伤口。手里拎着个保温桶,塑料提手在他虎口的疤痕上勒出浅浅的红痕。
苏砚抬眸时,正撞见他低头换鞋的动作。
陆沉的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能遮住眼底的情绪,只有在抬眼的瞬间,那股属于刑警的锐利才会不经意地流露。
“玄铁上的星图,对应着南宋的天文历法。”
他往旁边挪了挪,给陆沉腾出位置
“你看这颗北极星的位置,比现在偏了三度,正是淳祐年间的星象。”
陆沉放下保温桶,凑近看。放大镜下的星图确实奇特,每颗星的位置都用极小的圆点标记,圆点中心还有针尖大的凹痕。
“这些凹痕是干什么的?”
“可能是坐标。”
苏砚从抽屉里翻出南宋疆域图,平铺在工作台上
“把星图按比例缩小,北极星的位置正好对应临安城的中轴线。”他用铅笔在图上画了个十字,“这里是现在的上城区,南宋皇城的遗址就在这附近。”
陆沉的指尖点在十字中心。那里有座保留完好的宋代石塔,三年前表哥的案子现场,就在石塔第三层的地宫。
当时地宫被炸毁,只找到半张画着星图的残纸,和这玄铁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他们已经去过石塔了。”
“但没找到东西。”苏砚的铅笔在图上圈出十二个点,“透甲箭藏在十二个方位,石塔只是其中之一。”他忽然停住笔,目光落在陆沉带来的保温桶上
“这里面是什么?”
“小米粥。”陆沉打开保温桶,热气混着淡淡的姜香漫出来,“队里食堂熬的,医生说你低血糖,让多吃点流食。”
他拿出两个青瓷碗,是苏砚放在修复室的,边缘有细微的磕碰,却洗得锃亮。
米粥盛在碗里,冒着袅袅的白气。苏砚看着碗底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在书房里给他熬粥,用的也是这种带磕碰的青瓷碗。
“你怎么知道我低血糖?”
“技术科的小李说的。”
陆沉把勺子塞进他手里
“上次在官窑,你差点晕倒。”
他自己也盛了一碗,没放糖,就着姜味慢慢喝
“对了,宗谱修复得怎么样了?”
提到宗谱,苏砚的动作顿了顿。那本脆化的线装册子此刻正躺在恒温箱里,技术科用特殊溶剂做了脱酸处理,但纸张依旧脆弱,稍一用力就会碎裂。
“有几页粘连得厉害,需要用酶解法分离。”他看向陆沉,“不过我发现了个奇怪的地方,宗谱里记载的男性子嗣,都活不过四十岁。”
陆沉喝粥的动作停了。姑父失踪时三十六岁,表哥牺牲时三十一岁,父亲去世时三十八岁——他们都没活过四十。这个发现像块冰投入滚水,瞬间炸开细密的裂痕。
“是遗传病?”
“不像。”苏砚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检测报告
“我取了宗谱上的DNA样本,和你姑父的档案样本比对过,发现一种罕见的基因序列,会在特定环境下诱发器官衰竭。”他指着报告上的曲线图,“这种基因对青铜粉末过敏,长期接触会加速衰竭。”
陆沉的手猛地攥紧了勺子。青铜会的人频繁使用青铜面具和兵器,难道就是为了让知情者慢性中毒?姑父的失踪,表哥的牺牲,父亲的车祸……或许都不是意外,而是一场漫长的谋杀。
“我姑父的失踪,可能是为了躲避这个。”
苏砚没说话。他想起父亲书房里那瓶未开封的解毒剂,标签上写着“需玄铁淬水服用”。原来父亲早就知道自己的命运,那些看似杂乱的古籍研究,其实是在寻找破解基因诅咒的方法。
保温桶里的粥渐渐凉了。陆沉收拾碗筷时,指尖碰到苏砚放在桌角的手机,屏幕亮着,是福利院发来的照片——那个沉默的孩子正坐在草地上,手里拿着苏砚送的兔子布偶,布偶的新耳朵是用红布缝的,歪歪扭扭,却很显眼。
“他开始说话了。”陆沉的声音软了些,“护士说,昨天晚上喊了声‘苏哥哥’。”
苏砚的心里泛起一阵暖意。他点开照片放大,孩子的嘴角似乎有浅浅的笑意。“下周再去看他吧,带本画册。”
“我陪你去。”陆沉把碗筷放进保温桶,“队里批了我两天假,正好去老宅看看。技术科复原了钥匙,说不定能从铁盒的锁芯里找到新线索。”
苏砚点头时,目光落在陆沉卫衣领口露出的锁骨上。那里有颗很小的痣,像粒深色的朱砂。上次在桥洞下急救时,他隔着湿透的衣服摸到过这个位置,当时只觉得心跳得厉害,没来得及细想。此刻阳光落在那颗痣上,竟让他有些移不开眼。
“怎么了?”
陆沉察觉到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拉高了衣领。
“没什么。”
苏砚慌忙低下头,假装研究星图,耳根却悄悄发烫。修复室里的空气仿佛变得粘稠,松烟墨的香气里,混进了陆沉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清清爽爽的,像雨后的青石板路。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两人交叠的影子。苏砚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分离宗谱的粘连页,陆沉就在旁边帮他整理工具,偶尔递过一张滤纸,或是调整台灯的角度。没人说话,却有种奇异的默契,像修复古籍时的浆糊与宣纸,无声地贴合,恰到好处。
直到夕阳把窗棂的影子拉得很长,苏砚才终于揭开了最关键的那页。
纸张薄如蝉翼,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十二地支,每个地支旁边都画着简单的符号——子位是箭簇,丑位是鼎,寅位是砚台……卯位的符号,是只缺了耳朵的兔子。
“是那个布偶。”陆沉的声音带着惊喜,“孩子手里的兔子布偶,可能藏着透甲箭的线索。”
苏砚的指尖颤抖着抚过那个兔子符号。
符号下方有行极小的字:“藏于兔耳,应于月满。”今天是农历十三,再过两天就是满月。
“两天后,去福利院。”
陆沉刚要应声,手机突然响了。是技术科打来的,语气急促:“陆队,不好了,铁盒被盗了!”
两人赶到警局时,技术科一片狼藉。玻璃展柜被砸出个大洞,地上散落着碎玻璃,旁边有枚染血的指纹——和博物馆残页上的假指纹一模一样,只是这次的边缘更清晰,能看到刻意模仿的指节弧度。
“是内鬼。”陆沉的声音冷得像冰,“知道铁盒存放位置的,只有队里五个人。”
他调出监控录像,画面里的黑影穿着警服,身形挺拔,走路时左手习惯性地扶着腰,那是副队长赵峰的标志性动作。
苏砚看着屏幕里那个熟悉的身影,心脏猛地一沉。赵峰是表哥的警校同学,这三年来一直帮着陆沉追查青铜会,怎么会……
“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陆沉的拳头砸在桌上,玻璃杯震得跳起来,“三年前表哥牺牲那天,最后一个见他的人就是赵峰。”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往外跑,“去他家!”
赵峰的家在老城区的筒子楼里,房门虚掩着,像在等人。
陆沉推开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赵峰倒在客厅中央,胸口插着青铜短刀,刀柄上刻着饕餮纹。手里攥着半张照片,照片上是年轻时的赵峰和表哥,两人穿着警校制服,笑得灿烂。
苏砚的目光落在茶几上的笔记本上。笔记本的最后一页画着张简易地图,标记着十二个红点,其中一个红点被圈起来,旁边写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是指满月时的潮汐。”苏砚的声音有些发颤,“临安城的古运河在满月时会涨潮,水位刚好淹没河底的暗格。”他指向地图上被圈住的红点,“是拱宸桥附近的河段。”
陆沉的手机在这时收到一条匿名短信,只有一张照片:福利院的围墙外,停着辆黑色面包车,车窗里闪过一个戴青铜面具的人影。
“去福利院!”陆沉抓起桌上的配枪,拉着苏砚往外跑。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们的脚步亮起,昏黄的光线下,苏砚看见陆沉的手在抖——不是害怕,是愤怒,是恐惧,是害怕再次失去重要的人。
赶到福利院时,刚好是晚饭时间。孩子们在食堂里排队打饭,那个沉默的孩子坐在角落,手里还抱着兔子布偶。
陆沉冲过去把孩子护在身后,苏砚则在布偶的新耳朵里摸到了硬物——是枚小小的青铜钥匙,形状和铁盒的锁孔完全吻合。
面包车已经不见了。福利院的保安说,刚才有个穿警服的人想接走孩子,被拒绝后就开车跑了。
“他说自己是孩子的远房亲戚,姓赵。”
陆沉的脸色更沉了。赵峰死前发的短信,是想提醒他们青铜会的目标是孩子。那个兔子布偶,那个藏在兔耳里的钥匙,都是留给孩子的保护符,也是指向真相的路标。
孩子忽然抬起头,指着苏砚手里的钥匙,小声说:“月亮……圆了。”
苏砚抬头看向窗外,一轮满月正悬在夜空,清辉洒满大地。运河的潮汐应该已经涨了,拱宸桥的河底暗格,此刻正等待着被开启。
“我去运河。”陆沉摸了摸孩子的头,转身往外走,“你带孩子去安全屋,我让小李在门口等你。”
“一起去。”苏砚抓住他的胳膊,掌心触到纱布下的伤口,“你一个人太危险。”
陆沉看着他坚定的眼神,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从口袋里掏出备用手枪,塞进苏砚手里:“会用吗?”
苏砚点头。父亲生前教过他射击,说是为了防身。他握紧冰冷的枪身,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有些守护,需要握紧武器,有些守护,需要守住心。”
两人走出福利院时,满月的清辉落在肩上,像层薄霜。陆沉发动摩托车,苏砚坐在后面,这次没有抓着他的衣角,而是轻轻环住了他的腰。隔着薄薄的卫衣,能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还有胸腔里沉稳的心跳。
“抓紧了。”陆沉的声音透过风声传来,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苏砚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闻到淡淡的皂角味混着硝烟的气息。他知道,前面等待他们的可能是青铜会的陷阱,是未知的危险,但此刻,他心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奇异的安宁。
就像很多年前那个满月夜,父亲抱着他站在老宅的槐树下,指着天上的月亮说:“砚砚你看,月亮再圆,也会有缺口,但正是因为有缺口,才会有阴晴圆缺,才会让人觉得圆满的时候格外珍贵。”
那时他不懂,现在懂了。
摩托车穿过寂静的街道,朝着拱宸桥的方向驶去。
苏砚看着陆沉被月光拉长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夜晚或许会很长,但只要能和他一起走下去,再长的夜,也会迎来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