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宸桥的石狮子在满月下泛着冷白的光。
苏砚蹲在石阶上,指尖划过桥身的刻痕,那些模糊的缠枝纹里还嵌着青苔,陆沉站在桥栏边,警用强光手电的光束刺破水面,照亮了河底暗绿色的水草,水草间似乎有金属的反光一闪而过。
“水位差不多了。”
陆沉看了眼腕表,指针指向夜里十一点,正是潮水最高的时刻。他脱下外套递给苏砚,里面的黑色T恤已经被汗水浸湿,贴在紧实的肩背肌肉上
“我下去看看。”
苏砚接过外套,指尖触到布料上残留的体温,忽然想起福利院门口那个拥抱。
陆沉的后背很宽,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心跳的力度,虎口的疤痕硌在他手背上,像个滚烫的印记。
“小心点。”
他把那枚兔子布偶里找到的青铜钥匙塞进陆沉手心,“这个可能用得上。”
陆沉握紧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清醒了几分。他翻身越过桥栏,脚刚触到水面就打了个寒颤——初秋的河水已经带着刺骨的凉意。
手电的光束在水下晃动,照亮了河底的青石板,石板上有块明显松动的,边缘刻着和钥匙纹路一致的云纹。
“找到了。”
他的声音透过水流传来,有些模糊。手指抠住石板边缘用力一掀,一股浑浊的泥水涌了上来,露出一个黑沉沉的洞口,大小刚好能容一人钻进。
苏砚趴在桥栏上往下看,只能看到陆沉的手电光在洞口里忽明忽暗,像只不安分的萤火虫。“里面有什么?”
“像是个石室。”陆沉的声音带着回音,“有台阶,应该能走。”他顿了顿,手电光突然朝苏砚晃了晃,“你在上面等着,我去去就回。”
苏砚没应声。他看着水面上那个不断扩大的涟漪,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悬着。
刚才在来的路上,技术科发来消息,赵峰的尸检报告显示,他体内有微量的河豚毒素,死亡时间比监控显示的早了整整两个小时——也就是说,砸毁技术科、带走铁盒的另有其人,赵峰只是被嫁祸的。
这个发现像块冰投入油锅,让本就复杂的线索更加混乱。如果不是赵峰,那内鬼是谁?又或者,这根本是青铜会的声东击西,真正的目标从来都不是铁盒,而是拱宸桥底下的东西?
“陆沉!”苏砚突然喊了一声,手电光在水面扫过,“上来!可能有诈!”
回应他的是一声沉闷的撞击声,紧接着是手电光骤然熄灭的黑暗。苏砚的心脏猛地一缩,想也没想就翻过桥栏,跳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他,河水呛进鼻腔,带着铁锈和水草腐烂的腥气。
他朝着刚才那个洞口游去,手指摸到湿滑的石阶,顺着台阶往下爬,黑暗里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
“陆沉?”他的声音在石室里回荡,带着回音。
前方传来微弱的呻吟。苏砚摸索着往前走,指尖突然触到温热的液体,是血。他心里一紧,加快脚步,终于在石室尽头摸到了陆沉——他靠在石壁上,额头抵着膝盖,手电滚落在脚边,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你怎么样?”苏砚扶住他的肩膀,手刚碰到他的后背就僵住了。陆沉的T恤被血浸透,背后有个狰狞的伤口,像是被利器划开的,血正顺着指尖往下滴,落在潮湿的地面上,晕开一朵朵暗红色的花。
“没事。”陆沉的声音很闷,带着疼出来的颤音,“被埋伏了,打了个照面就躲进来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苏砚按住。
“别动。”苏砚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修复古籍用的糯米浆糊——这东西不仅能粘宣纸,混合草木灰还能临时止血。他撕开陆沉的T恤,伤口比想象中更深,边缘的皮肉翻卷着,能看到白骨的轮廓。
“忍着点。”
糯米浆糊碰到伤口的瞬间,陆沉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手死死抓住苏砚的胳膊,指节捏得发白。
苏砚能感觉到他在发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疼,可他硬是没再哼一声,只是额头的冷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滴,落在苏砚的手背上,滚烫。
“是赵峰吗?”
苏砚的声音很轻,浆糊混合着血糊在伤口上,形成一层黏腻的保护膜。
“不是。”陆沉喘着气,“是周明,他带着三个人,手里有枪。”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进苏砚手里,“这个,收好。”
是块巴掌大的青铜片,形状像半支箭簇,边缘打磨得异常锋利,上面刻着“卯”字,正是十二地支里对应兔子的那个。
“是透甲箭的一部分?”
“嗯。”陆沉的呼吸渐渐平稳,“藏在石板底下的暗格里,被他们盯上了。”他抬头看向石室深处,那里有个黑漆漆的通道,“这石室连通着南宋的地下排水系统,能通到老城的每个角落。”
苏砚的心跳漏了一拍。排水系统?父亲的笔记里提过,临安城的排水系统是按照八卦阵建造的,入口在拱宸桥,出口在……“古籍馆!”
他忽然想起修复室地板下的排水口,去年疏通时工人说过,那管道比普通的粗三倍,像是后来改建过的。
陆沉显然也想到了,眼神骤然锐利起来。
“他们的目标可能是古籍馆里的东西。”他扶着石壁站起来,伤口的疼痛让他踉跄了一下,“我们从排水道走,抄近路去古籍馆。”
苏砚没反对。他知道现在不是矫情的时候,周明带着人在外面守着,只有从地下走才有机会。
他扶着陆沉往通道深处走,黑暗里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和脚步声,还有远处传来的滴水声,像某种倒计时的钟摆。
通道比想象中宽敞,足够两人并排行走。墙壁上还残留着当年工匠凿刻的痕迹,偶尔能看到嵌在砖缝里的油灯盏,里面的灯油早就干涸了,只剩下黑色的残渣。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前方出现微光,伴随着隐约的说话声。
“……陆沉那小子肯定活不成,周哥你就放心吧……”
“……先去古籍馆拿‘辰’位的箭簇,拿到十二支,大人重重有赏……”
“……那个修复师呢?要不要顺便处理了?”
“……不急,留着他还有用,苏振南的笔记只有他看得懂……”
是周明的声音,带着令人牙酸的得意。
苏砚的手猛地攥紧了青铜片,边缘割得掌心生疼。原来他们早就盯上了自己,父亲的笔记才是关键。
陆沉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别出声,然后指了指侧面的岔路。
那岔路很窄,仅容一人通过,里面黑漆漆的,像是死胡同。两人钻进去,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是个废弃的哨岗,有扇狭小的观察窗,正对着刚才说话的通道。
透过观察窗,能看到周明带着两个人往另一个方向走,手里提着个黑布包裹,看形状像是长短不一的金属物件。剩下的一个人背对着他们,靠在墙上抽烟,腰间别着青铜短刀,刀柄上的饕餮纹在微光下闪着冷光。
“我去解决他,你先走。”
陆沉的声音压得极低,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军用匕首,刀刃在光线下泛着寒光。
“一起走。”
苏砚拉住他的手腕,掌心的血蹭在他的皮肤上,“我知道有个地方能绕到他后面。”他指着哨岗角落的通风口,“这哨岗的通风系统和主通道相连,小时候听父亲说过,是工匠逃跑用的密道。”
通风口很窄,陆沉这样的身形根本钻不进去。他看着苏砚,眼神里有犹豫。
“你一个人……”
“相信我。”苏砚的眼神很坚定,他从陆沉手里拿过匕首,塞进白大褂口袋,“三分钟,我在前面的岔路口等你。”
陆沉最终还是点了头。他知道苏砚不是看起来那么柔弱,三年前能从火场里救出孩子,现在也一定能保护好自己。“小心。”
苏砚点点头,钻进通风口。管道里布满灰尘和蛛网,他只能匍匐前进,膝盖和手肘被磨得生疼。
黑暗里,那些被压抑的记忆又涌了上来——父亲曾带他来过这里,牵着他的手在通道里走,说这是苏家世代守护的秘密;他还看到过父亲和一个穿军装的男人在这里谈话,那个男人的侧脸轮廓,和陆沉有七分像。
是姑父陆廷州。
通风口的尽头是个铁栅栏,苏砚用匕首撬开栅栏,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正好在那个抽烟男人的身后,距离不过三米。他屏住呼吸,慢慢抽出匕首,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就在这时,男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身。苏砚来不及多想,扑过去用匕首抵住他的咽喉,动作快得连自己都惊讶——这是父亲教他的防身术,说是万一遇到危险能保命,他以为永远用不上的。
男人显然没料到会被偷袭,手里的烟掉在地上,惊恐地瞪着苏砚。
“你……”
“闭嘴。”苏砚的声音很冷,和平时温润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注意到男人腰间的青铜短刀,刀柄上有个小小的“赵”字,是赵峰的私人物品。看来赵峰的死,这个男人也有份。
陆沉的脚步声从通道口传来,他看到眼前的景象愣了一下,随即快步上前,用手铐把男人铐在水管上。
“干得不错。”他看着苏砚手里还在发抖的匕首,伸手覆在他的手上
“没事了。”
他的掌心很热,带着伤口的温度,轻易就稳住了苏砚的颤抖。苏砚抬起头,撞进陆沉深邃的眼眸里,那里没有惊讶,只有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这一刻,管道里的灰尘,通道里的潮湿,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两人交缠的呼吸,带着彼此身上的气息——血腥味、墨香,还有糯米浆糊的淡味。
“走了。”
陆沉率先移开目光,扶着他的胳膊往前走。
接下来的路顺畅了很多,没有再遇到青铜会的人。通道渐渐变宽,能听到外面街道的喧嚣,还有古籍馆方向传来的钟声——是闭馆时的整点报时,已经凌晨一点了。
“快到了。”陆沉指着前方的亮光,“前面就是古籍馆的地下仓库。”
仓库的铁门虚掩着,上面的锁被暴力破坏,露出扭曲的钢筋。两人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松烟墨香扑面而来——这里连通着修复室的储藏间,架子上还放着苏砚上周修复的《淳化阁帖》。
修复室的灯亮着,透过门缝能看到里面有人影晃动。周明果然在这里。
“你从储藏间的通风口进去,找机会拿到‘辰’位的箭簇。”陆沉压低声音,指了指侧面的小门,“我从正门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不行。”苏砚拉住他,“他们有枪,太危险了。”他看向架子上的消防斧,“用这个。”
陆沉看着他,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清晰,驱散了眉宇间的冷硬,像冰雪初融。
“看来我们想到一块去了。”
仓库的消防栓里有应急照明弹,陆沉扯下两个握在手里,苏砚则抄起消防斧,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冲向修复室。
陆沉踹开房门的瞬间,将照明弹狠狠扔了过去,刺眼的白光瞬间填满整个房间,周明等人下意识地捂住眼睛。
“动手!”
苏砚的动作比陆沉更快,他冲到修复台边,那里果然放着个青铜鼎,鼎耳上挂着半支箭簇,刻着“辰”字。他一把摘下箭簇,转身时正好撞见周明扑过来,手里的青铜短刀闪着寒光。
千钧一发之际,陆沉扑过来把他推开,自己却被刀刃划到了胳膊,旧伤添新伤,血瞬间涌了出来。“走!”他吼道,一脚踹开周明,拉着苏砚往仓库跑。
周明的怒吼声在身后响起,还有子弹穿过空气的呼啸声。
两人冲进通风口,陆沉反手用消防斧卡住铁栅栏,暂时挡住了追兵。通道里一片漆黑,他们只能凭着记忆往前跑,脚步声和喘息声在空旷的管道里回荡。
跑了不知多久,直到听不到身后的追赶声,才扶着墙壁停下来。
苏砚靠在陆沉肩上,剧烈地喘气,手里紧紧攥着那两支青铜箭簇,金属的冰凉透过皮肤传来,却让他莫名安心。
陆沉的呼吸也很急促,伤口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他低头看着苏砚,月光从头顶的缝隙漏下来,照亮他被汗水打湿的额发,睫毛上沾着灰尘,像只受惊的蝶。
“你没事就好。”
苏砚抬起头,撞进他的眼眸里。那里映着自己的影子,还有月光,像揉碎了的星星。他忽然想起刚才在修复室,陆沉扑过来的那个瞬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有事。
这种感觉很陌生,却又异常清晰,像古籍修复时找到的那根关键的丝线,一下子就把所有的情绪都串了起来。
“你的伤……”
苏砚的指尖轻轻拂过陆沉胳膊上的伤口,那里的血已经止住了,糯米浆糊混合着血痂,形成一层奇特的保护膜。
“真成你的试验品了。”陆沉打趣道,声音里带着疲惫,却没推开他的手。
苏砚忍不住笑了,眼角的泪却跟着掉了下来。是后怕,是庆幸,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像潮水一样漫过心头。
他把那两支青铜箭簇放进陆沉口袋,然后握住他的手,紧紧地。
“我们一起走。”
陆沉反手握紧他的手,虎口的疤痕硌着苏砚的皮肤,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他点点头,没说话,只是拉着苏砚,继续往通道深处走。
月光从头顶的缝隙漏下来,在他们脚下投下交错的影子,他们都知道,这只是开始,还有十支透甲箭等待被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