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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证会的重逢

明安记

三月的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卷着细雨敲在“城建大厦”的玻璃幕墙上,像无数细碎的鼓点,敲得人心里发紧。

叶棠站在会议厅的侧门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文件夹边缘。

米白色西装套裙熨得笔挺,衬得她肩线利落,长发一丝不苟地挽成低髻,露出一截线条清晰的脖颈。

只有微微泛红的耳尖泄露了她的紧张——这是“明安里老街区改造项目”的第三次听证会,也是她作为主创设计师,第一次直面所有反对声音。

“叶工,准备好了吗?”助理小陈递过来一瓶温水,声音里带着担忧,“听说……文物保护那边今天来了位‘大人物’,刚从国外回来的,据说专门跟开发商对着干。”

叶棠接过水,指尖触到瓶身的凉意,混沌的思绪清明了些。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太成功:“干我们这行的,哪次不是在争议里往前挪?”

话是这么说,掌心却还是沁出了薄汗。

明安里是她的软肋。

那片青瓦灰墙的老街区,藏着她整个童年——巷口张阿婆的糖画摊,夏天傍晚家家户户搬出来的竹藤椅,还有奶奶家那扇永远吱呀作响的木门。她比任何人都想让它“活”下去,可资本要效率,居民要生计,理想在现实里,从来都是块难啃的骨头。

会议厅里已经坐满了人,摄像机的红灯在角落亮着,像蛰伏的眼睛。

叶棠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她走到发言台后站定,打开文件夹,PPT自动切换到第一页——明安里的航拍图,新旧建筑交错的肌理像块磨损的织锦。

“各位领导,居民代表,媒体朋友好,我是叶棠,‘明安里更新计划’的主创设计师。”她的声音平稳,带着职业性的冷静,“我们的方案核心是‘保留骨架,注入新血’,拆除危房17处,修复历史建筑32栋,同时引入……”

话音未落,后排突然传来一声轻嗤。

很轻,像羽毛扫过心尖,却让叶棠的声音顿了半拍。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倒数第三排的位置,坐着个男人。

他穿一件深灰色风衣,没系扣,里面是简单的白衬衫,袖口随意地卷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头发是自然的黑色,额前几缕碎发垂着,遮住了眉骨。他没看她,正低头翻着手里的文件,侧脸的轮廓在顶灯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却莫名透着股疏离的冷意。

是错觉吗?那声嗤笑,好像带着某种熟悉的调子。

叶棠皱了皱眉,压下心头的异样,继续讲解:“……针对居民关心的回迁问题,我们承诺原址回迁率不低于70%,并且会保留明安里的街巷尺度,新增的商业体采用‘骑楼’样式,与老建筑风格统一……”

“统一?”

一个低沉的男声突然响起,打断了她的话。

男人终于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叶棠感觉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

是他。

许淮。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她看见他眼底的淡漠,看见他鼻梁高挺的弧度,看见他薄唇微抿时嘴角那道浅浅的沟壑——和七年前,在机场安检口转身时,她看到的最后一眼,分毫不差。

只是那双眼睛,好像比记忆里更深了。瞳仁是纯粹的黑,像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望过来时,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凉意,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叶设计师口中的‘统一’,”许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到会议厅的每个角落,“是指用钢筋混凝土模仿砖木结构的纹理,还是说,把民国时期的砖雕门楼,改成网红打卡点的霓虹灯牌?”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点礼貌的客气,可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砸在叶棠的方案上,也砸在她骤然缩紧的心脏上。

台下开始有了窃窃私语。叶棠握着话筒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屏幕上的修复效果图:“许专家可能误会了。我们的修复方案严格遵循‘最小干预’原则,比如37号院的雕花木门,我们会请非遗传承人……”

“37号院?”许淮又一次打断她,这次他往前倾了倾身,手肘撑在膝盖上,姿态放松,眼神却更锐了,“上周我去现场看过,那扇门的合页已经被施工队拆了,扔在建筑垃圾堆里。叶设计师所谓的‘保护’,是提前把文物送进废品站吗?”

他的话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叶棠脸上。

她确实不知道这件事——施工队是开发商那边临时调配的,她昨天去盯现场时,37号院还围着警戒线。

“不可能。”她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却有些发虚,“我会立刻核实……”

“核实?”许淮站起身。

他很高,风衣的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无形中带来一种压迫感。他走到会场中央的展示台前,拿起激光笔,点向屏幕上明安里的平面图。

“这里,”激光点落在地图左下角的位置,“明安里12号,是1923年建造的‘电报局旧址’,墙体里藏着当年的有线电报线路管道,你们的方案里写着‘拆除重建’。”

“这里,”光点移到中间,“28号院的天井,有民国时期的‘月洞门’,石雕是‘松鹤延年’,你们的效果图里,这里变成了玻璃阳光房。”

“还有这里,”他的指尖几乎要碰到屏幕,“巷尾的那棵老槐树,树龄超过百年,你们的桩基施工距离它不到三米,打算让它在挖掘机的震动里慢慢枯死?”

他每说一句,台下的议论声就大一分。那些专业术语从他嘴里说出来,清晰、准确,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叶棠方案里那些被“理想化”掩盖的漏洞。

叶棠站在原地,感觉脸上一阵热一阵冷。她想反驳,想说方案是经过多轮论证的,想说现实总有妥协,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只能看着他。

他的侧脸在光线下愈发清晰,睫毛很长,垂眸时投下一小片阴影。鼻子高挺,唇线分明,下唇的中间有一道浅浅的沟——她以前总爱用指尖去碰那里,说那是“天使的指痕”。

七年了。

他好像没怎么变,又好像彻底变了。褪去了大学时的青涩,眉宇间多了些沉郁的棱角,眼神里的温度也消失了,只剩下冰一样的冷静和锐利。

就像当年,他在机场给她发的最后一条信息:“叶棠,我们到此为止。”

没有解释,没有告别,像一阵突然刮过的台风,卷走了她整个青春的热烈。

“所以,”许淮终于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激光笔的红点在她胸前的位置晃了一下,又移开,“叶设计师所谓的‘保留’,其实是‘筛选性保留’——只保留那些方便商业化的,拆毁那些不方便的。但文物保护不是做减法,更不是按商业价值挑拣。”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叶棠的心上。

“我反对这个方案。”他最后说,语气平淡,却带着斩钉截铁的重量。

说完,他放下激光笔,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

经过叶棠身边时,两人的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不是她记忆里阳光晒过的白衬衫味道,而是淡淡的雪松香,冷冽,疏离。

他没有看她,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叶棠的手指死死攥着文件夹,指甲几乎要嵌进纸里。直到他坐回原位,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许专家的意见……我们会认真考虑。接下来,我想介绍一下我们的回迁安置方案……”

后面的话,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完的。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总是晃着他的脸,他的眼神,他说“到此为止”时的决绝。

听证会结束时,雨下得更大了。

叶棠抱着文件夹走出会议厅,小陈快步跟上来:“叶工,刚才开发商那边打电话来,说明天要开会……”

“我知道了。”叶棠打断她,声音还有些发飘,“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小陈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走了。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她的脚步声在回荡。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雨水模糊的城市。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阳光被乌云遮住,整个世界都灰蒙蒙的。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信息:“棠棠,听证会顺利吗?晚上回家吃饭,我炖了汤。”

叶棠吸了吸鼻子,打字回复:“顺利,晚上回去。”

谎言说出口,心里却更空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很轻,却让她的脊背瞬间绷紧。

她没有回头,直到那脚步声停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

熟悉的雪松香,混着雨水的湿气,包围了她。

“方案里的漏洞,”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比在会议厅里低了些,却依旧没什么温度,“我会整理成书面意见,发给住建局。”

叶棠握着窗框的手指收紧,玻璃的冰凉透过掌心传过来。

“不用麻烦许专家了,”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们团队会自查。”

“自查?”他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点说不清的嘲讽,“叶棠,你还是这么……”

他没说下去。

空气里陷入沉默,只有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

叶棠终于转过身。

距离很近,她能看清他风衣上沾的雨珠,能闻到他领口淡淡的烟草味——他以前从不抽烟的。

“许淮,”她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努力让自己的目光不闪躲,“七年不见,你回来就是为了跟我作对?”

他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但那情绪转瞬即逝,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我是为了明安里。”他说,语气公事公办,“跟你是谁,没关系。”

“没关系?”叶棠突然笑了,笑里带着点涩,“当年你一声不吭地走了,现在突然冒出来,指着我的方案说三道四,你说没关系?”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那些被强行压在心底的委屈、愤怒、不甘,像被捅破的堤坝,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

“你凭什么?”她盯着他的眼睛,“凭你是文物保护专家?还是凭你是……”

那个“前男友”的称呼,卡在喉咙里,烫得她生疼。

许淮的嘴唇动了动,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像错觉。他别过脸,看向窗外:“当年的事,不提了。”

“不提了?”叶棠往前走了一步,几乎要贴到他面前,“你说不提就不提?许淮,你欠我一个解释!”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积攒了七年的力气,撞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他终于转过头,眼底的冰好像裂开了一道缝,露出里面翻涌的情绪。他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叶棠以为他终于要开口了。

可他最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得像叹息:“叶棠,别闹了。”

别闹了。

这三个字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把她浇透了。

是啊,她在闹什么呢?在公众场合,在时隔七年后的重逢里,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追着要一个早已过期的解释。

多可笑。

叶棠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扯了扯西装外套的下摆,努力找回职业性的冷静:“抱歉,许专家,是我失态了。方案的问题,我们会处理。失陪。”

说完,她转身就走,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比来时急促了很多。

走到走廊尽头,即将转弯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他还站在原地,背对着她,望着窗外的雨幕。风衣的轮廓在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肩膀微微垮着,不像刚才那样咄咄逼人。

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鸟,独自停在原地。

叶棠的心猛地一抽,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她迅速转回头,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城建大厦。

雨还在下,细密的雨丝打在脸上,冰凉刺骨。叶棠站在路边等车,看着玻璃幕墙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头发有些乱,眼眶泛红,像个刚输了仗的士兵。

手机又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本地。

她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叶棠,”电话那头传来许淮的声音,带着点电流的杂音,“明安里12号的电报局旧址,下午三点,我会带团队去现场勘察,你要是有空,可以过来。”

叶棠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我没时间。”

“那挺可惜的,”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据说里面还留着当年的发报机,是你奶奶当年工作过的地方。”

叶棠的呼吸,瞬间停住了。

奶奶曾是明安里电报局的接线员,这件事,除了家人,只有他知道。

七年前,他还笑着说:“等我们老了,就把电报局改成咖啡馆,你设计,我守着,每天听老人们讲故事。”

原来,他什么都记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他的声音,比刚才软了些:“我等你。”

然后,电话被挂断了。

忙音在耳边响起,单调而固执。

叶棠站在雨里,看着远处明安里的方向,青灰色的屋顶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去,还是不去?

这个问题,像雨丝一样,缠绕在心头,剪不断,理还乱。

出租车缓缓停在面前,司机按了按喇叭。

叶棠深吸一口气,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师傅,”她说,声音还有些发哑,“去明安里。”

雨刮器在玻璃上左右摆动,划出一道道清晰的痕迹,像在一张模糊的旧照片上,慢慢显露出当年的轮廓。

叶棠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心里清楚——这场迟到了七年的对峙,才刚刚开始。

而明安里的那片老街区,连同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秘密,终将在她和他的拉扯里,一点点露出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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