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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报局的刻痕

明安记

出租车在明安里巷口停下时,雨已经停了。

叶棠付了钱,推开车门,一股潮湿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倒映着两侧老房子的飞檐翘角,像一幅被打湿的水墨画。

远处传来几声蝉鸣,混着居民家里飘出的饭菜香,把时间都拉得慢了些。

她站在巷口,望着深处那栋爬满爬山虎的老建筑——明安里12号,电报局旧址。

七年没来过了。

当年奶奶还在时,她总跟着来这儿。

奶奶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椅上,手指在发报机的按键上跳跃,滴滴答答的电流声像某种神秘的密码。许淮会骑着单车载她来,停在巷尾的老槐树下,等她出来时,手里总攥着颗大白兔奶糖。

“里面有蜜蜂。”他会指着电报局后院的那棵石榴树,一本正经地说。

“骗人。”她剥开糖纸塞进嘴里,甜腻的味道漫开来时,总能看见他眼底的笑,比糖还甜。

叶棠深吸一口气,踩着青石板往里走。高跟鞋敲在石板上的声音,在安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惊飞了墙头上几只麻雀。

快到12号门口时,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许淮蹲在墙角,背对着她,手里拿着个放大镜,正专注地看着什么。深灰色风衣的下摆沾了点泥渍,想来是刚在附近转了一圈。阳光透过破损的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侧脸的轮廓柔和了些,没了听证会上的锐利。

像七年前,在大学图书馆的角落,他也是这样蹲着,帮她修复那把从奶奶家带来的旧铜尺。

叶棠的脚步顿了顿。

“来了。”

他没回头,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低沉的声音在巷子里荡开,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

叶棠走上前,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放大镜上。

墙角的砖块已经风化,表面坑坑洼洼,砖缝里嵌着些细碎的泥土,许淮的指尖正轻轻拂过一块砖的侧面,动作小心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瓷器。

“看什么?”她问,声音比预想中平静。

许淮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看向她,又迅速落回砖块上:“刻痕。”

叶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块砖的侧面,确实有几道浅浅的刻痕,像是用指甲或硬物划出来的,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子的涂鸦。

“谁刻的?”

“不知道。”他放下放大镜,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个小本子和铅笔,蹲在地上,把刻痕的形状拓下来,“但看氧化程度,有些年头了。”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握着铅笔的姿势很稳。阳光落在他的手背上,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叶棠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以前她总爱枕着他的胳膊睡觉,说他的手“比抱枕还舒服”。

“你怎么知道我奶奶在这儿工作过?”她别过脸,看向电报局紧闭的木门,转移话题。

许淮拓完最后一笔,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你告诉我的。大二那年冬天,你说奶奶退休前是这里的接线员,最喜欢在发报机旁摆一盆腊梅。”

叶棠的后背僵了一下。

她都快忘了这件事了。

那天晚上下着雪,他们在宿舍楼下的雪地里转圈,她裹着他的围巾,絮絮叨叨地讲了很多奶奶的事,包括电报局窗台上那盆总也开不败的腊梅。

他居然记得。

“你倒是记性好。”她扯了扯嘴角,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涩。

许淮没接话,走到木门旁,从包里拿出一串钥匙。叶棠这才注意到,门把手上挂着把生锈的铜锁,锁孔里塞着些枯叶。

“谁给你的钥匙?”她问。

“周志延。”他把钥匙插进锁孔,转了半圈,“他说这房子的钥匙,当年你奶奶交给了派出所保管,怕万一出事,有人能及时进来看看。”

“咔哒”一声,锁开了。

许淮推开木门,一股混合着灰尘、霉味和旧木头的气息涌了出来。

阳光穿过蒙着蛛网的窗玻璃,在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

叶棠跟着他走进去。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靠墙摆着一排掉漆的木柜,上面还贴着“国内电报”“国际电报”的褪色标签;中间是一张长桌,桌面上留着深深的划痕,想来是当年发报机常年放置留下的印记;墙角堆着些旧报纸和纸箱,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

最显眼的是靠窗的位置——那里摆着一台老式发报机,黑色的机身,黄铜的按键,虽然蒙了层灰,却依旧透着股庄重的年代感。

叶棠的脚步像被钉住了。

就是这台发报机。

奶奶的手指曾无数次落在那些按键上,把远方的思念、紧急的消息,都变成滴滴答答的电流声,送向未知的远方。

“你看这个。”

许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叶棠转过身,看见他站在那排木柜前,手里拿着一个泛黄的笔记本。

“从第三层的抽屉里找到的。”他把笔记本递给她,“像是你奶奶的工作记录。”

叶棠接过来,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心里一酸。封面上是奶奶清秀的字迹:“明安里电报局工作日志,1983-1998”。

她翻开第一页,上面记着些日期和电报内容,大多是“张某某致北京儿子,问安”“李某某致上海女儿,寄药”之类的琐碎,字里行间却透着认真。翻到中间几页时,她的手指顿住了——

1995年7月16日,晴。

许先生来发报,收报人是北京文物局。内容:“明安里12号墙内有管道,速查。”

他看起来很着急,发完报在门口站了很久,烟抽了三根。

许先生?

叶棠猛地抬头看向许淮。

许淮正蹲在发报机旁,用软布轻轻擦拭机身,听到动静,抬眼看她:“怎么了?”

“你父亲……”叶棠的声音有些发颤,“是不是来过这里?”

许淮擦机器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语气平淡:“嗯。他当年负责文物普查,常来明安里,跟你奶奶很熟。”

叶棠低头看着笔记本上的字迹,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1995年,许淮才十岁,他父亲那时就已经在关注电报局的“墙内管道”了?这和他后来的“意外”有关吗?

“他发的电报,是什么意思?”她追问。

许淮站起身,走到木柜前,手指敲了敲第三层抽屉的内壁:“他怀疑这面墙里藏着东西。刚才在外面看到的刻痕,可能是他做的标记。”

叶棠走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敲了敲抽屉内壁——声音有些发空,不像实心墙。

“这里面是空的?”

“应该是。”许淮从包里拿出个小小的金属探测器,“我带了这个,试试看能不能扫出里面的结构。”

探测器发出“滴滴”的轻响,贴着墙壁缓慢移动。叶棠看着他专注的侧脸,阳光从他耳后的碎发间穿过去,在脖颈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七年了,他好像什么都懂了。

会用探测器,会看砖缝的氧化程度,会冷静地分析那些她看不懂的线索。不像当年,在大学的建筑史课上,他总是被老师点名,站起来时还会脸红,偷偷往她这边看,眼神里满是求助。

那时的他,是建筑系最有天赋的学生,却总说:“叶棠,我以后想跟你一起做设计,就做老房子改造,不做大项目。”

“为什么?”她趴在桌上,转着铅笔问他。

“因为老房子有故事。”他看着窗外的梧桐树,眼神亮晶晶的,“每一块砖都记得住人,比冷冰冰的玻璃幕墙有意思。”

现在的他,确实在守护老房子,却用一种她完全陌生的方式,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探测器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变得急促而响亮。

“这里。”许淮停下动作,指着墙壁中间的位置,“厚度不对劲,里面应该有夹层。”

叶棠凑过去,用手摸了摸墙面。木质的表面已经有些腐朽,但能感觉到里面似乎有硬物凸起的轮廓。

“需要撬开看看吗?”她问。

许淮摇摇头:“先不急。没有专业工具,贸然破坏可能会损坏里面的东西。我已经联系了文物局的同事,明天带设备过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苏曼也会来。她对民国时期的建筑结构比较熟。”

叶棠“嗯”了一声,没接话。

空气里又陷入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笔记本,指尖划过“许先生”那三个字,突然想起听证会结束后,许淮在电话里说的话——“我等你”。

他到底想干什么?

是真的为了查他父亲的事,还是……

“叶工?许专家?”

一个年轻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打断了叶棠的思绪。

两人同时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白色T恤、牛仔裤的男生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相机,背上还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脸上带着点局促的笑。

是陈漾。

“你怎么来了?”叶棠有些意外。她明明让小陈先回去了。

陈漾挠了挠头,走进来,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屋里的陈设:“我……我怕您一个人应付不来许专家,就想着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他说这话时,偷偷瞟了许淮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我是来给你撑腰”的警惕,像只护主的小狗。

许淮挑了挑眉,没说话。

叶棠有点无奈:“这里没什么事,你先……”

“呀!这不是小满姐的银器吗?”陈漾突然指着长桌角落,惊讶地叫了一声。

叶棠和许淮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长桌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小小的银质书签,上面刻着片简单的槐树叶图案,边角还沾着点新鲜的泥土,显然是刚放上去没多久。

“林小满?”叶棠认出这个图案。

早上在老街巷口,她见过一家手作银器店,门口的招牌上就刻着一模一样的槐树叶。

“对对对!”陈漾点头如捣蒜,“就是开银器店的林小满!我早上拍素材时碰倒了她的东西,被她罚扫一个月的落叶,刚才在巷口看到她往这边走,还跟她吵了两句呢……”

他话没说完,门口就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陈漾,你背后说谁坏话呢?”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穿着牛仔背带裤的女生站在门口,扎着高马尾,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乱,手里还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些刚摘的石榴。

正是林小满。

“我没说你坏话!”陈漾立刻站直了,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我就是说……说你书签掉这儿了!”

林小满走进来,把竹篮往桌上一放,瞪了陈漾一眼,然后看向叶棠和许淮,语气缓和了些:“我来送点石榴。这棵石榴树是我爷爷种的,就长在后面院子里,今年结得特别多。”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那台发报机上,眼神柔和了些:“小时候我常来这儿玩,奶奶说,这台机器救过很多人的命。”

叶棠有些意外:“你奶奶也知道这里?”

“嗯。”林小满点头,“我爷爷是邮递员,跟你奶奶是老同事。他们说,抗战的时候,这台发报机传递过很多重要的情报,后来爷爷还在墙里藏过电台零件呢。”

墙里?

叶棠和许淮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

“你知道藏在哪个位置吗?”许淮问。

林小满指了指他们刚才用探测器扫描的那面墙:“好像是这边。爷爷以前喝醉了总说,‘12号的墙里有宝贝,是能保住明安里的根’。”

保住明安里的根?

叶棠的心跳漏了一拍。这和许淮父亲电报里的“管道”,难道是一回事?

“对了,”林小满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许淮,“早上整理爷爷的旧信件时,发现一张这个,上面写着‘明安里12号’,不知道有没有用。”

许淮接过来,展开。

是一张泛黄的手绘地图,上面用铅笔标注着电报局内部的结构,在他们刚才探测的那面墙的位置,画着一个小小的方框,旁边写着一行小字:“民国二十六年,藏于此。”

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

正是抗战爆发的那一年。

“看来,”许淮收起地图,看向叶棠,眼神里带着点复杂的意味,“我们得重新评估一下‘拆除重建’的方案了。”

叶棠没说话,只是走到窗边,看向外面的老槐树。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她好像又看到了七年前的许淮,骑着单车停在树下,穿着白衬衫,笑得像个傻子。

那时的他们,总以为未来有无限可能。以为能一起修复所有的老房子,能在电报局的后院种满腊梅,能把明安里的故事讲给一代又一代人听。

却没想到,七年后的重逢,会是在这样的对峙里,带着未解的谜团和深埋的委屈。

“叶工,”陈漾碰了碰她的胳膊,小声说,“要不我们先回去吧?这里阴森森的,怪吓人的。”

叶棠摇摇头,转过身看向许淮:“明天什么时候来?我也想看看,墙里到底藏着什么。”

许淮看着她,目光很深:“上午九点。我让苏曼带齐工具。”

“好。”叶棠点头,拿起桌上的笔记本,“这个我先带走,或许能找到些别的线索。”

她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回头看向那台发报机。阳光落在黄铜按键上,反射出微弱的光,像奶奶当年看她时,眼里的温柔。

“对了,”她看向许淮,声音很轻,“你刚才拓下来的刻痕,能给我一份吗?”

许淮从帆布包里拿出那张拓纸,递过去。

叶棠接过来,叠好放进包里,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了电报局。

陈漾赶紧跟上去,嘴里还在念叨:“叶工,你真要跟他一起查啊?我觉得他没安好心……”

林小满看着他们的背影,又看了看站在原地的许淮,突然开口:“你就是许淮吧?我爷爷的信里提到过你,说你小时候总跟着叶棠姐姐来这儿,偷偷在石榴树上刻字。”

许淮的动作顿了顿,看向窗外的石榴树,嘴角几不可查地扬了一下:“嗯。刻的是她的名字。”

林小满笑了:“我就知道。”

她拎起竹篮,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一眼:“我爷爷说,明安里的房子,跟人一样,有记性。你对它好,它就记着你的好。”

许淮没说话,只是走到发报机旁,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那些冰凉的黄铜按键。

滴滴答答。

仿佛还能听到七十年前的电流声,穿过时光的隧道,落在此刻的阳光里。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沈放,”电话接通后,他开口,声音低沉,“帮我查个人,明安里的开发商,赵坤。我要他所有的资料,尤其是七年前的。”

电话那头传来沈放吊儿郎当的声音:“哟,这才回国第二天就开始查案了?怎么,跟叶棠见完面,终于想通要报仇了?”

许淮看着墙上的刻痕,沉默了几秒:“不是报仇。是还债。”

还七年前欠她的解释,还父亲留下的真相,还明安里本该有的平静。

挂了电话,他走到门口,锁上门。巷尾的老槐树下,陈漾正手忙脚乱地给林小满解释着什么,两人时不时拌两句嘴,声音清脆得像风铃。

许淮的目光越过他们,看向巷口的方向。

叶棠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拐角,只留下青石板路上一串浅浅的脚印,很快被风吹散了。

他拿出烟盒,抽出一根烟,却没点燃,只是夹在指间。

七年了,叶棠。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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