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盒被苏曼用软布裹得严严实实,轻放在长桌上时,叶棠垂在身侧的指尖,没来由地微微发颤。她目光扫过那方小小的金属盒,喉咙轻轻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许淮的动作比思绪更快,修长的手指刚要触及盒盖,苏曼瞬间出手按住,声音干脆:“别动。这是民国时期的暗簧锁,‘三叶式’锁芯构造特殊,强行用力会触发反锁机关,到时候里头的东西,得被弹簧片戳得稀烂。”
说着,她从工具箱掏出个巴掌大的放大镜,弯腰凑到锁孔前,仔细端详。
眉心很快拧成个“川”字,“锁芯锈蚀太严重,现在钥匙根本插不进去,得先除锈处理。”
陈漾蹲在一旁,举着手电筒,嘴里嘟囔:“我老家有个木箱锁,看着跟这有点像,我爷当年用菜籽油泡了三天,就把锁泡开了……” “不一样。”
苏曼头都没抬,继续研究锁芯,“普通锁芯是纯铜材质,这锁芯里掺了锡,一旦碰到油脂,氧化速度会更快,强行用油泡,只会让锁彻底报废。”
叶棠的视线,不自觉飘向许淮手里那把铜钥匙。钥匙柄上的“安”字,被岁月磨得几乎看不清轮廓,可边缘那些精致的花纹,还能看出当年的工艺精巧。
她想起奶奶日志里那句“许先生说暂时用不上了”,这“暂时”二字,像根细细的刺,无声无息扎在心底,让她呼吸都隐隐发闷。
许淮像是察觉到她的走神,垂眸把钥匙重新塞回信封,小心收好。
声音压得很低:“除锈得花些时间,先看看别的线索。” 他转身走向靠墙的木柜,拉开第三层抽屉,里头空荡荡的,只有内壁贴着张泛黄的旧报纸。日期是1995年7月19日,正是许淮父亲送还钥匙的第二天。
报纸角落,被人用红铅笔圈出一篇报道——《明安里片区将启动首次改造》,记者署名只剩个模糊的“赵”字,勉强能辨认出来。
“赵坤?”叶棠上前一步,凑近细看,“他早年就掺和明安里的改造项目了?” “不止。”许淮指尖轻轻划过报纸边缘,像是在触碰一段沉旧的过往,“我爸的日记里写过,1995年那次改造项目,突然叫停,就是因为赵坤在拆迁补偿款里动手脚,被我爸抓住了把柄。”
正说着,周志延匆匆进来,手里攥着个密封袋,袋里装着指甲盖大小的玻璃碎片。
他语速颇快:“这是从七年前许叔叔坠楼现场的花坛里找到的,之前一直当普通窗玻璃碎片没在意,刚才沈放说可能有线索,我就赶紧取来了。”
说着,把密封袋递给苏曼,“上面好像有指纹,但被泥土糊住了,能提取出来不?” 苏曼对着光线看了看,点点头:“可以试试,不过得用专业设备,我让人送过来。”
林小满不知啥时候,搬了把竹椅,慢悠悠坐到门口。手里把玩着那枚银质槐树叶书签,冷不丁开口:“我爷以前的信件里提过,1941年藏东西那天,电报局的老座钟,停在了三点十七分。” 三点十七分?叶棠心里猛地一凛,瞬间想起奶奶日志里那串数字“3 - 7 - 9”。3和7对应的线索都有了,那9呢?
许淮显然也想到这茬,快步走到墙角那台旧座钟前。钟摆早已停止摆动,表盘玻璃裂了道长长的缝,指针牢牢卡在“9”的位置,像是被人刻意拨过去的。
“3 - 7 - 9,三点十七分,指针卡在9……”叶棠拿出笔记本,快速记下,指尖轻轻敲了敲纸面,“会不会是一种密码?” “看着像坐标。”许淮展开电报局的平面图,“明安里的街巷,是按‘九宫格’形式排列的,12号电报局在中心位置,3、7、9对应的,应该是周围三个院落……”
话还没说完,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施工队的吆喝声。陈漾瞬间跑到窗边,扒着窗台往外一瞧,脸刷地白了:“是赵坤!还带了挖掘机过来,喊着要‘强制清场’!” 叶棠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还是来晚了一步。
许淮迅速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往外瞄。就见赵坤的黑色越野车,横在巷口。
十几个工人,正围着12号的木门,拿着工具砸锁。为首的,正是之前在听证会上,威胁过叶棠的那个项目经理。
“苏曼,”许淮回头,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你带着文件和金属盒,从后门转移,沈放安排的人,应该到了。” “那你们怎么办?”苏曼动作利落地把文件装进防水袋,“赵坤明显是冲着你们来的。” “我们拖住他们。”
叶棠抓起桌上的工作日志,匆匆塞进包里,“这日志记录着不少线索,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林小满忽地从竹椅上站起来,摸出银器店的卷帘门钥匙,往陈漾手里一塞:“去我店里,二楼有个暗格,把重要东西藏进去。密码是我爷的生日——19380709。” 陈漾接过钥匙,手止不住地抖,却梗着脖子问:“那你咋办?”
“我?”林小满抄起门口的扫帚,晃了晃,“我爷当年能跟日军周旋三天,我跟他们耗上半小时,总不成问题吧。”
苏曼看了眼许淮,见他微微点头,立刻带着文件和金属盒,往后院方向疾走。
周志延掏出对讲机,压低声音吩咐同事疏散附近居民,语气沉稳:“五分钟内,警察会以‘施工噪音扰民’为由过来,尽量拖延时间。”
叶棠深吸一口气,走到许淮身旁。他正拿着手机,对着墙上的刻痕,一点点拍摄。
指尖在屏幕上放大细节时,侧脸的线条,绷得紧紧的。“害怕吗?”他突然出声询问。
叶棠愣了愣,缓缓摇头。外头局势剑拔弩张,她心里反倒异常平静。
七年前在机场,得知他出国消息时,那种天塌地陷般的恐慌,这会儿半分都寻不到了。“你呢?”她反问。
许淮的手机屏幕,停在刻痕的特写画面上。三道斜线的角度,分别是30度、70度、90度。他抬眼看向叶棠,眼底有微光轻轻闪动:“七年前怕过,现在不怕了。” 七年前,怕自己没能力护住她;现在,不知为何,心底竟生出一种笃定,笃定能护住眼前人。
外头的砸门声,越来越响。
老旧的木门,被震得不停颤抖,木屑簌簌往下掉。赵坤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满是戾气:“叶棠!许淮!我知道你们在里头!识相的,就把东西交出来,不然我让这破房子,连带着你们一块埋了!”
叶棠悄悄走到窗边,小心掀开窗帘一角。
巷口老槐树下,张佳宁举着相机,正对着这边录像。沈放靠在车旁,悠闲地打着电话,嘴角还噙着抹似有似无的笑。她心里稍稍安定,张佳宁敢带着媒体过来,说明沈放手里,肯定攥着赵坤的把柄,就等合适时机出手。
“他们要的不是文件。”叶棠回头,看向许淮,“是能证明他们害死你父亲的证据。”
许淮点点头:“我爸的日记里提过,他在12号的墙里,藏了‘赵坤挪用公款的原始账本’,那账本,比电报底稿还要致命。” 所以赵坤才急着强拆房子——他明知道账本就在这儿,却压根不清楚具体藏在哪个位置。
“那账本……”叶棠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巨响打断。
木门轰然被撞开,赵坤带着人,气势汹汹闯进来。他的皮衣上,沾着不少灰尘,脸因为愤怒,不停地抖动。一进来,就指着叶棠的鼻子,大声叫嚷:“叶棠,你别给脸不要脸!这项目要是黄了,你在设计院,也别想待下去!” 叫嚷完,大手一挥:“别废话,给我拆!”
撬棍即将碰到墙壁的瞬间,许淮突然开口:“赵总,你确定要动这面墙?” 他缓缓举起手里一个小小的证物袋,袋里装着半片生锈的金属片,“这是从你越野车的底盘上,刮下来的。上面的油漆残留,和七年前,我父亲许明远坠楼现场发现的碎片,完全一致。需要我现在联系鉴定中心,做个对比吗?”
赵坤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死死盯着许淮手里的证物袋,呼吸急促得像是要窒息:“你……你他妈阴我?”
“彼此彼此。”许淮声音很冷,“七年前,你能伪造‘意外’,七年后,我就能让你把牢底坐穿。”
空气瞬间凝固。
工人手里的撬棍,停在半空,谁都不敢再动。叶棠看着许淮的侧脸,突然明白他刚才拍摄刻痕的用意——他哪是在看刻痕,分明是在观察赵坤的反应。这个男人,七年不见,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在她面前害羞脸红的少年。
如今的他,冷静、沉稳,布局时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精准。
“你没有证据!”赵坤强作镇定,大声叫嚷,“一片破金属片,证明不了什么!” “是吗?”许淮冷笑一声,点开手机里的录音。顿时,赵坤和一个陌生男人的对话,传了出来。声音虽然模糊,但“账本”“12号墙”“许明远”几个词,清晰可辨。
“这只是其中一段。”许淮收起手机,“沈放已经找到了,当年给你处理坠楼现场的司机。他现在就在警察局,等着跟你对质。”
赵坤的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就在这时,警笛声由远及近,呼啸而来。
周志延带着警察,迅速走进来,出示搜查令:“赵坤先生,你涉嫌非法侵占文物、故意伤害致人死亡,请跟我们走一趟。”
赵坤被带走时,怨毒地盯着许淮,恶狠狠地放话:“你会后悔的……这背后的人,你惹不起……” 许淮没搭理他,只是静静看着警察,把人押走。
工人和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巷口恢复了平静。阳光穿过老槐树的枝叶,洒在12号满是狼藉的院子里,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缓缓飞舞。
陈漾揉着后腰,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递给叶棠一个小木盒:“林小满让我给你的,说是在暗格里找到的,藏在她爷的旧邮包里。”
木盒是紫檀材质,没上锁。
叶棠轻轻打开,里面铺着红色绒布,静静躺着一枚银质胸针。胸针是朵精致的腊梅造型,花蕊处,刻着极小极小的“棠”字。那是许淮送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当年弄丢后,她哭了整整一晚。
许淮当时笑着安慰她“丢了就丢了,以后给你做个更好的”,可没过多久,他就突然出国,断了联系。
叶棠捏着胸针,指尖一片冰凉。
许淮站在旁边,看着胸针,声音很轻很轻:“七年前在机场,我本来想把这枚胸针给你。”
想跟她解释,自己不是要离开,是被赵坤威胁,不得不暂时出国;想告诉她,自己藏好了证据,一定会回来找她;想把胸针郑重地塞到她手里,对她说“等我”。
可最后,满心的话,只化成一条“到此为止”的信息,发送出去。
叶棠抬眼,目光撞上许淮的视线。
他眼底,有愧疚,有隐忍,还有太多没说出口的话,像老槐树盘根错节的根,深深扎在岁月里。
“苏曼说,”叶棠迅速躲开他的目光,看向那面没被破坏的墙,“除锈需要三天时间。” “嗯。”许淮应了一声,声音同样很轻。
“三天后,”叶棠咬了咬嘴唇,声音透着几分笃定,“一起过来开这把锁。” 许淮看着她手里的腊梅胸针,忽地笑了。那笑容很淡很淡,却像初春的阳光,轻轻散了眉宇间的沉郁。“好。”
三天时间,足够让生锈的锁芯,重见天日;也足够让七年前的误会,慢慢显露出真相的轮廓。
巷口的老槐树不知长了多少年,枝桠遒劲地伸向天空,浓密的叶子把半个巷子都罩在荫凉里。雨后的阳光透过叶隙,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里飘着潮湿的泥土味和淡淡的槐花香。
张佳宁举着相机,镜头还没来得及合上,正对着沈放连说带比划。她另一只手捏着刚打印出来的照片,照片上是赵坤被警察带走时的狼狈模样,边角还沾着点雨水。“你倒是早说有后手啊!”她声音里带着点刻意压低的火气,指尖戳了戳沈放的胳膊,“刚才赵坤带那么多人砸门,我镜头都快抖掉了,生怕你们在里面出不来——”话没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眼角的弧度弯得明显,“不过你找的那个司机倒是靠谱,供词够赵坤喝一壶的。”
沈放靠在车身上,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转着手机,嘴角噙着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笑。
“早说了你还能拍出那种紧张感?”他抬眼扫了眼照片,“等下把原图发我,给周志延一份,备着后续用。”张佳宁哼了声,低头摆弄相机,却把照片小心翼翼塞进了摄影包的内袋,动作里藏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在意。
另一边,林小满蹲在陈漾身边,眉头皱得紧紧的。陈漾正龇牙咧嘴地掀起后腰的衣服,露出一片泛红的淤青,是刚才被工人推搡时撞到桌角弄的。“跟你说别往前冲别往前冲,你非不听。”林小满的声音里满是数落,手上的动作却轻得很,她从银器店拿来的药膏拧开盖子,用指尖蘸了点,小心翼翼往淤青处抹,“我爷爷以前总说,硬碰硬最傻,你看你这伤,值当吗?”
陈漾疼得嘶嘶抽气,嘴上却不服软:“那他们要砸墙啊!那墙里说不定就藏着东西——”“藏着东西也得先护着自己啊。”
林小满打断他,指尖的药膏带着清凉的薄荷味,“你这细皮嫩肉的,跟那些壮汉较劲,不是找亏吃吗?”陈漾被她说得没脾气,只好嘟囔着“知道了”,眼睛却偷偷瞟着林小满认真的侧脸,阳光落在她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忽然觉得后腰的疼好像轻了点。
周志延站在不远处,背对着他们打电话,声音压得不算低,兴奋劲儿藏都藏不住。
“王馆长,您放心,赵坤已经被控制住了!电报局的墙保住了!”他一只手比划着,另一只手紧紧攥着手机,“金属盒和那些文件都安全,苏曼正在处理,等除锈和指纹提取有结果,我第一时间给您送过去……对,还有那串数字和座钟的线索,说不定能解开当年的电报密码呢!”说到最后,他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挂了电话还在原地搓了搓手,眼睛亮得像有光。
叶棠站在稍远些的地方,离这些热闹隔着两步的距离。
手里的银质胸针被攥得紧紧的,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连带着心跳都好像慢了半拍。她低头看着胸针上那朵小小的腊梅,花蕊里的“棠”字刻得极浅,却像烙铁一样烫眼。
七年前弄丢它时的慌乱,和许淮当时笑着说“以后再做个更好的”的声音,突然在耳边重叠,让她指尖微微发僵。
她下意识地往许淮的方向瞥了一眼,刚好撞见他也在看这边。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视线。许淮转头看向电报局的木门,抬手理了理袖口,动作有些刻意;叶棠则猛地抬头望向老槐树的枝头,一只麻雀扑棱棱飞走,留下几片晃动的叶子,她却觉得空气好像更闷了些。
周围的热闹明明很近,说笑声、电话声、药膏盖子合上的轻响都清晰可闻,可叶棠和许淮之间,却像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那墙不厚,却足够把彼此的情绪隔开,连呼吸都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拘谨。
叶棠松开手,把胸针放进包里最里层,拉上拉链时的“咔嗒”声,在这片安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她知道,刚才那场冲突结束了,但有些东西,才刚刚开始变得更复杂。
她清楚,这只是开始。
赵坤背后的“大人物”,账本里藏着的秘密,还有那些深埋在时光里的故事,都等着他们去一一揭开。但这一次,她不再是孤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