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棠是被窗台上的雨声惊醒的。
清晨五点半,明安里的青石板路已经泛出湿冷的光。她翻了个身,指尖触到枕头下的日志,皮质封面被潮气浸得有些软。
这三天来,这本日志成了她的安神符,睡前总要翻几页,看奶奶用蓝黑墨水写的“今日电报局收报七封,许先生送的腊梅开了两朵”,字迹里的暖意能驱散大半寒意。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了两下,是苏曼发来的消息:“除锈工具已备齐,上午九点准时开工。” 叶棠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回了个“好”,退出对话框时,目光扫过许淮的头像——还是七年前的照片,他站在老槐树下,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嘴角扬着没心没肺的笑。她手指悬在上方,最终还是按了锁屏。
七点十五分,叶棠踩着积水走进明安里。
巷口的早餐摊刚支起棚子,油条在油锅里翻出金黄的浪,葱花饼的香气混着雨水漫过来。
林小满蹲在银器店门口,正用软布擦着铜制门环,见她过来,直起腰喊:“叶工!带了热豆浆,刚出锅的!”
“谢了。”叶棠接过豆浆,指尖触到纸杯的温热,“许淮来了吗?”
“没呢。”林小满撇撇嘴,“陈漾去买包子了,说要给许淮带两笼,那家伙三天没露面,估计是查赵坤的事去了。”
她说着,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个小布包,“对了,我爷的旧信件里夹着这个,你看有用没?”
布包里是半张泛黄的电费单,上面印着“明安里379号”,日期是1995年7月18日——正是许淮父亲送还钥匙的前一天。
收款人签名处,潦草写着个“赵”字,笔迹和报纸上那个模糊的署名惊人地像。
叶棠捏着电费单的边角,指腹能摸到纸张的纹路。“379号……”她低声念着,突然想起奶奶日志里写过,“许先生说379号的井,水甜得很”。
“这院子早没人住了。”林小满凑过来看,“我小时候去玩过,里头有口老井,井台上的石头滑得很,我爷总不让我靠近。”
正说着,陈漾拎着包子跑过来,裤脚沾着泥:“许淮在电报局呢!刚进去,手里还抱着个大箱子,神神秘秘的。”
叶棠心里咯噔一下,快步往12号走。雨丝斜斜打在脸上,带着初秋的凉意。
离电报局还有几步远,就听见里面传来金属碰撞的脆响,推门时,许淮正蹲在地上,往工作台上搬档案盒,衬衫后背洇出深色的汗迹。
“你来了。”他头也没抬,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这些是我爸当年的工作笔记,从档案馆调出来的,说不定能用上。”
叶棠没应声,走到工作台边。档案盒上落着薄薄的灰,标签上的“明安电讯1992 - 1995”已经褪色。她随手翻开最上面的一本,纸页间掉出张黑白照片:许明远站在电报局的发报机前,穿着中山装,手里举着刚译好的电报纸,旁边站着个穿旗袍的女人,侧脸线条柔和,手里捧着个金属盒——和他们找到的那个一模一样。
“这是……”
“我妈。”许淮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叶棠吓了一跳,手里的照片差点掉在地上。
他伸手扶住照片边缘,指尖擦过女人的身影,“她是1995年走的,肺癌,走的时候还惦记着没译完的电报。”
叶棠把照片放回笔记本,指尖有些发颤。她从没听许淮提过母亲,只记得七年前他出国前,说过“家里出了点事”,当时只当是托词,现在才明白那五个字里压着多少重量。
“苏曼快到了。”她转身走向窗边,避开许淮的目光。雨还在下,老槐树的叶子被打得簌簌响,像是有无数人在低声说话。
九点整,苏曼带着工具箱准时出现。她穿了件深蓝色的工装外套,头发利落地束成马尾,打开箱子时,各种工具排列得整整齐齐:“工业级除锈剂、纳米级毛刷、光纤内窥镜……保证不伤锁芯分毫。”
许淮把铜钥匙放在托盘里,钥匙柄上的“安”字在灯光下泛着暗光。
苏曼戴上白手套,先用毛刷蘸着酒精擦拭钥匙表面,动作轻得像在给蝴蝶拂尘。“这钥匙含铜量92%,掺了8%的锌,所以能保存这么久。”她边擦边说,“你们看这花纹,是民国时期的‘缠枝莲’纹样,一般人家用不起的。”
叶棠盯着钥匙上的花纹,突然想起奶奶日志里画的小图案——正是这种缠枝莲,只是当时她没认出来。
除锈剂喷在锁孔里时,发出细微的“嘶”声,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醒了过来。
苏曼举着内窥镜,屏幕上能清晰看到锁芯里的锈迹,三叶式的构造在光影里像朵蜷缩的花。“左边的叶片锈得最厉害,得慢慢撬。”她捏着特制的探针,一点点往锁孔里探,“这种锁设计得很绝,只要一片叶片卡住,整个锁就废了。”
叶棠和许淮站在两侧,谁都没说话。
工作台的台灯在墙上投下三个拉长的影子,随着苏曼的动作轻轻晃动。叶棠的视线落在许淮的手背上,那里有道浅浅的疤——是七年前帮她修自行车时被链条划的,当时流了好多血,他却笑着说“男子汉这点伤算什么”。
“咔嗒。”
轻微的声响打断了思绪。苏曼直起身,摘下眼镜擦了擦:“左边叶片动了。” 她深吸一口气,转动探针,“右边的也快了……”
又是一声脆响,像冰面裂开细缝。苏曼的眼睛亮起来:“最后一片!” 她把铜钥匙轻轻插进锁孔,手腕缓缓转动——
“咔嗒。”
这一声比前两次都清晰,像有根绷紧了几十年的弦终于松开。金属盒的盖子弹开时,带起一阵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打着旋。
叶棠的心跳突然乱了节拍。
盒子里铺着暗红色的丝绒,边缘已经褪色成浅灰。最上面是份卷起来的电报底稿,用细麻绳捆着,绳结已经脆得一碰就散。
苏曼用镊子夹起底稿,展开时,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泛黄的宣纸上,是用铅笔写的加密电文,数字和字母挤在一起,像群慌乱的蚂蚁:“A3B7C9,寅时三刻,货在井中。” 右下角有个小小的火漆印,是朵简化的腊梅。
“这是……”叶棠的声音有些发紧,“我奶奶的火漆印!”
许淮凑近看,指尖点在“井中”两个字上:“379号的井。” 他抬头时,目光刚好撞上叶棠的,两人都愣了一下,又迅速移开视线。
苏曼又从盒子里拿出半片银章,边缘的锯齿还带着氧化的黑痕。“明安电讯”四个字刻得很深,背面有个极小的“棠”字,是用刻刀轻轻划的,笔画里还嵌着点铁锈。
“这是……”叶棠的喉咙突然发堵。
“我妈给你打的。”许淮的声音很低,“她说等你十八岁生日,就把银章的另一半给你,让你当电报局的‘荣誉报务员’。” 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盒子,打开后,里面是另一半银章,背面刻着个“淮”字。
两半银章拼在一起时,严丝合缝,像从来没分开过。叶棠的指尖触到冰凉的银面,突然想起十八岁生日那天,许淮说“有个大礼物要送你”,可后来他突然出国,礼物成了泡影。
最后被拿出来的是个牛皮信封,封口处的胶水已经干裂。许淮拆开时,几张照片掉了出来——都是1995年拍的,许明远和赵坤站在379号院的井边,两人手里都拿着铁锹,脸上的笑看着格外刺眼。
最底下是张借条,赵坤借了许明远三万块,还款日期写着“1995年7月19日”,正是报纸上那篇报道发表的日子。
“原来如此。”苏曼拿起借条,“赵坤挪用公款被发现,想借许叔叔的钱填窟窿,被拒后就动了歪心思。”
叶棠没说话,走到窗边。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379号院的方向。她突然想起奶奶写的“许先生今晚没回来,井里好像有动静”,字迹被泪水晕开了一小片。
“去379号。”她转身时,声音异常平静,“井里肯定有东西。”
许淮拿起那两半银章,合在一起放进盒子:“我去开车。”
林小满和陈漾早就等在巷口,陈漾手里还拎着个工具箱:“我带了洛阳铲和手电筒,挖东西我在行!”
张佳宁举着相机跑过来,镜头上还沾着水珠:“沈放查到明安集团老总今早去了379号,咱们得快点!”
一行人踩着水往379号走,老槐树的叶子上还在滴水,落在肩头冰凉。
叶棠走在最后,手里攥着那半张电费单,纸张被手心的汗浸得有些潮。许淮突然停下脚步,等她跟上时,往她手里塞了个暖手宝:“刚买的,热乎。”
叶棠没说话,把暖手宝攥得更紧了。
379号院的门虚掩着,推开门时,铁锈的味道混着泥土气扑面而来。
井台边的草被踩得乱七八糟,新翻的泥土上印着几个大脚印。陈漾拿出洛阳铲,刚要往下挖,许淮突然喊:“别动!” 他蹲下身,指着泥土里的反光,“是铁锹头!”
众人围过去,陈漾用手刨开泥土,一把生锈的铁锹露了出来,铲头上还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是血。”张佳宁举着相机拍特写,“沈放说许叔叔坠楼前,有人看到他来过这里。”
叶棠走到井边,井绳垂在水里,晃动的影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她蹲下身,往井里看——水面上漂着个木盒,和电报局那个一模一样。“在那儿!”
许淮找来长竹竿,绑上钩子,小心翼翼地把木盒勾上来。盒子上的锁已经被水泡得发胀,苏曼用工具敲了两下,锁“啪”地开了。
里面是本账本,泛黄的纸页上记着赵坤挪用公款的明细,每一笔都有他的签名。
最底下压着张字条,是许明远的字迹:“赵坤欲埋账本灭口,幸得察觉,藏于此地待后人发现。”
“证据链齐了。”张佳宁激动地拍着照片,“沈放说警察已经去明安集团了!”
叶棠坐在井台上,看着账本上的字迹,突然觉得很累。
阳光穿过云层照在她脸上,暖融融的,像奶奶的手在轻轻抚摸。许淮走过来,坐在她旁边,两人之间隔着一拳的距离。
“我妈走后,我爸就像变了个人。”他突然开口,“总对着井发呆,说对不起我妈,没保护好她。”
叶棠没接话,想起奶奶日志里写的“许太太走那天,电报局的钟停了”。
“七年前我出国,是因为赵坤拿你威胁我。”许淮的声音很轻,“他说只要我走,就不动你和奶奶。”
叶棠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手背上,烫得惊人。她想起七年前在机场,收到“到此为止”四个字时,心像是被生生剜掉一块。
原来那些狠心的话,背后藏着这么多无奈。
“对不起。”许淮的声音带着哽咽。
叶棠摇摇头,把银章拿出来,两半合在一起:“现在知道了。”
远处传来警笛声,由远及近。
陈漾和林小满在院子里打闹着,张佳宁举着相机拍天边的彩虹,苏曼在整理证据,嘴里哼着轻快的调子。
叶棠看着许淮的侧脸,阳光在他睫毛上跳跃。
她突然想起奶奶写的“明安里的故事,要慢慢讲才好听”。
井里的水还在轻轻晃,像是在应和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