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火光彻底熄了,只剩月光从屋顶破洞漏下,在地上投出枚不规则的银斑。墨林悄无声息地坐起身,土炕的茅草被压得轻响,他下意识按住胸口——那枚从墟土遗址带出来的木片刻痕处,温润感比白日里更甚,顺着肋骨往四肢漫,指尖都带着暖意,像是贴着块被体温焐热的老玉。
李嫣然靠在门框上打盹,发梢沾着的雪粒早已化透,顺着脸颊往下淌,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攥着腰间环首刀的手始终没松。赵乘风倒还警醒,每隔片刻便会侧耳贴向土墙,听一听门外的动静,靴跟在地面轻轻点动,维持着几分警惕——他早年在边军当过斥候,练出了凭脚步声辨人数的本事。墨林目光扫过墙角,老者和孩童蜷缩在一堆干草里,瘦狗把脑袋埋在前爪间,鼾声细弱如丝。
他缓缓掏出那两块“地山”残片,月光落在木片上,浅褐的纹路里竟浮起极淡的银光,像是撒了把碎星。白日里隐约可见的细碎刻痕此刻愈发清晰,墨林指尖顺着纹路划过,忽然察觉这些刻痕并非杂乱无章——靠近“地”字左下角的三道短痕,与“山”字顶端的折线连起来,竟像是幅微缩的山川走势,和他在地方志残卷里见过的古地图轮廓有些相似。他心头一动,胸口的温润感突然颤了颤,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明显,许是木片受了月光影响的缘故。
墨林赶紧将残片拢回掌心,抬眼看向庆王。对方靠在土墙边闭目养神,玄色外袍下摆扫过地面的灰尘,周身气息沉凝如渊,那是久居上位者自然带出的威压。他松了口气,又摸出灶膛里那半块烧焦的残片,指尖刚碰到焦黑的边缘,掌心的温润感便又是一阵波动,比触碰到“地山”残片时更急切些,倒像是同种木料在相互感应。
“还没睡?”陈沁然的声音从炕边传来,压得极低。她不知何时醒了,正借着月光整理行囊,布帛摩擦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怀里揣着卷拓本,是先前在古驿站遗址拓下的石刻文字,此刻正小心地塞进油布包。
墨林将残片迅速塞回衣襟,后背贴紧土墙,淡淡应了声:“嗯。”他垂着眼帘,避开陈沁然的目光——这残片是他在废弃的古祭坛下挖到的,同出的还有半块刻着奇怪符号的陶片,据懂行的老秀才说,可能是战国时期某个失踪小国的遗物,这种东西若被有心人盯上,难免惹来祸端。
陈沁然也没追问,只是从行囊里翻出个油纸包递过来:“这是用老干姜和麦麸焙的饼,能抵饿暖身。”油纸包上还带着她的体温,墨林迟疑片刻接过,指尖触到坚硬的饼块,能闻到淡淡的姜香。这是山野间赶路常用的干粮,比寻常麦饼多了些驱寒的效用。
窗外的月光渐渐西斜,守夜的李嫣然终于撑不住,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坠,刀鞘在门框上磕出轻响。赵乘风轻轻推了她一把,她猛地惊醒,眼神瞬间锐利如刀,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看清是赵乘风才松了口气,低声骂了句:“这鬼天气,冻得骨头都酥了。”
“换班了。”庆王的声音突然响起,惊得瘦狗猛地抬起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鸣。他站起身,玄色外袍扫过地面的积雪,步履间竟无半分滞涩,想来是常年习武练就的好体魄,“李长歌,你去歇着,下半夜我与赵乘风守。”
李长歌应声起身,往灶边的干草堆靠去,刚坐下便闭上了眼——白日里踏雪赶路,又往返烽火台传递消息,便是常年走江湖的壮汉也撑不住,更别提他还带着旧伤。李嫣然揉着眼睛走到炕边,倒头便睡,片刻后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墨林重新躺下,将残片压在枕下,那股温润感透过布料传来,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他能清晰地察觉到那股暖意的存在,像团被封在老木里的暖火窝在胸腔里,只有在残片相互靠近时才会微微震颤,没有半分离奇之处,却让他在这异乡寒夜里生出几分莫名的笃定。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鸡叫,声音嘶哑,却穿透了薄薄的晨雾。墨林睁开眼,屋顶的破洞已透着鱼肚白,寒风卷着雪沫灌进来,落在脸上冰凉。老者和孩童已经醒了,正蹲在灶边生火,瘦狗围着灶台转来转去,时不时嗅一嗅地上的灰烬。
“贵人醒了?”老者见墨林坐起身,连忙拱手,“天快亮了,风雪也停了,老朽这就带着娃儿赶路。”
庆王刚和赵乘风换班,闻言走到门边推开一条缝,外面的风果然小了许多,远处的山尖在晨光中泛着冷白。他目光落在老者的靴子上,昨日沾着的石屑还在,只是被露水浸得发暗:“老人家,那破庙周围可有什么特别的标记?”
老者愣了愣,随即拍了拍大腿:“贵人不提我倒忘了!破庙后头有三块黑石,长得跟三角桩似的,石身上刻着些歪歪扭扭的道道,老辈人说是古时守墓人刻的记号,看着怪瘆人的。前几日那些黑衣人,就总围着黑石打转,还用凿子往下凿石屑呢。”
墨林心头一紧,胸口的温润感竟跟着跳了跳。他不动声色地摸向枕下的残片,指尖隔着布料能感觉到那些细碎的刻痕——这让他想起中山国的“守丘刻石”,据说也是用普通石头刻下记事符号,却藏着古国遗迹的线索 。
“多谢老人家告知。”庆王颔首,从怀中摸出半块碎银递过去,“路上买些干粮。”
老者连忙推辞,却架不住庆王坚持,最终还是红着脸接了,牵着孩童再三道谢后,带着瘦狗推门而去。瘦狗出门时还回头望了眼灶边的灰烬,尾巴蔫蔫地耷拉着。
李长歌已经起身,正在检查行囊,见老者走了,便对庆王拱手:“烽火台的狼烟已起,青平城的人午时该到,我们何时动身?”
“吃过东西便走。”庆王走到灶边,看着陈沁然正往破锅里添雪,“先去破庙看看,紫烟城的人既然盯着黑石,定然会留下踪迹。”
墨林没说话,只是默默掏出残片摩挲。晨光从破洞照在木片上,“地山”二字的边缘泛着微光,那些细碎刻痕在光线下愈发清晰。他忽然发现,刻痕的走向竟与记忆中残卷里的古地图隐隐呼应,仿佛是幅未完成的方位图。
陈沁然煮了些雪水,众人就着姜饼匆匆果腹。匡一何的伤虽未痊愈,却已能自己站稳,赵乘风扶着他的胳膊,两人走在队伍中间。李嫣然扛着刀走在前头,靴底踩在半化的积雪上,发出“咯吱”的闷响,每走几步便会停下侧耳听一听,那是斥候探查动静的习惯。
风雪停后的山路格外难走,积雪下藏着冻硬的泥块,稍不留意便会滑倒。李长歌走在最前探路,腰间的佩刀随着脚步轻晃,刀刃偶尔反射出晨光,在雪地上投出转瞬即逝的冷芒。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他突然停步,弯腰指着地面:“庆王,你看。”
雪地上印着几道新鲜的车辙,轮距狭窄,边缘还沾着些褐色的泥土,显然是载过重物的马车留下的。车辙旁散落着几片黑色布料,质地粗糙,与先前遇到的黑衣人穿的衣料一模一样,布料缝隙里还嵌着细小的石屑。
“是紫烟城的人。”赵乘风上前细看,指尖捻起一片碎布,“这石屑和老人家说的黑石材质相符,他们定是取了石屑去做什么。”
庆王目光沉凝,扫过车辙延伸的方向——正是东南方的破庙。他抬手示意众人加快脚步:“他们刚走不久,石屑未干,或许还能追上些踪迹。”
墨林跟在后面,胸口的温润感越来越强烈,许是残片离黑石越近,受环境温度影响越明显。他抬头望向东南方,远处的破庙轮廓已隐约可见,三块黑石如三角桩般立在雪地中,在晨光里透着沉郁的黑,像三尊沉默的旧石碑。
走近了才发现,破庙比想象中更破败。屋顶塌了大半,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木梁歪斜地支着,门板早已不见踪影,地上散落着些烧剩的木炭和破碎的陶片。李嫣然率先冲进去,刀鞘在门框上撞出“当”的一声脆响,殿内空无一人,只有寒风从破窗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灰尘。
“在后头!”李长歌的声音从庙后传来。众人循声过去,果然见三块黑石立在雪地里,每块都有一人多高,表面粗糙,布满了凿刻的痕迹。石身上的刻符歪歪扭扭,像是用钝凿硬刻出来的,线条深浅不一,却隐隐构成某种连贯的图案,和尉迟寺遗址陶尊上的古老符号有些相似,都带着原始的规整感 。
墨林刚走近,掌心的残片便微微发烫,他下意识将木片凑得更近,发现“地山”二字的边缘竟与石身上一道刻符刚好对齐,那些细碎的刻痕在晨光下泛着浅淡的反光,与石符上的纹路隐隐相连,竟拼凑出半幅山川脉络。这或许就是古人传递信息的方式,如同费斯托斯圆盘上的压印符号,用简单线条藏着隐秘内容。
“这东西能对上!”李嫣然凑过来,眼神里满是惊色,伸手便要去碰残片。
墨林猛地将残片攥紧,往后退了半步。掌心的温度瞬间收敛,残片又恢复了寻常木片的触感。他抬眼看向庆王,对方正盯着黑石上的刻符,眉头紧锁:“这些刻符,像是古时部落记事的标记,只是比常见的更复杂些。”
陈沁然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石身的刻痕,触感粗糙,边缘还带着新鲜的凿印:“刻痕很新,最多不过三日,定是紫烟城的人留下的。”她忽然指向其中一块黑石的底部,“这里有碎屑,和车辙旁的石屑一样。”
墨林心头暗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残片与黑石的呼应绝非偶然。紫烟城的人显然在试图破译这些刻符的秘密,而残片便是解开秘密的钥匙,就像守丘刻石指引考古人员找到中山国遗迹那般 。
庆王绕着黑石走了一圈,目光落在地面的脚印上:“不止一波人来过。你看这脚印,有大有小,还有孩童的痕迹。”他忽然顿住脚步,指着一块黑石后的雪堆,“那里有东西。”
李长歌上前拨开积雪,露出半截烧焦的木片,颜色与墨林手里的残片分毫不差,只是上面的刻字已被烟火熏得模糊,只能看出个残缺的“风”字轮廓。
墨林走上前,指尖刚碰到这块残片,掌心便又是一阵温热。三块残片仿佛产生了某种共鸣,在掌心微微发烫,像是三个失散的零件终于感应到了彼此。这种现象倒不算离奇,就像某些材质的物品在特定环境下会产生细微震动,只是少见罢了。
“这也是残片的一部分。”墨林语气肯定,将新找到的残片拢在掌心,“紫烟城的人应该在这里找到了残片,却不慎遗落了这半截。”
庆王的脸色愈发凝重:“看来他们手里的残片数量,比我们预想的要多。”他抬头望向东南方,风雪虽停,天际却又聚起了乌云,“青平城的人午时便到,我们先离开这里,免得被紫烟城的人折返撞上。”
墨林默默将三块残片贴身藏好,温润感贴着胸口,带来一丝隐秘的暖意,残片轻轻发烫,无声地诉说着被遗忘的过往,而前路漫漫,那些藏在寻常山水间的古老秘密,才刚刚掀开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