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残雪掠过破庙的焦梁,庆王率先迈步往西北方向走,玄色外袍在晨光里划出利落的弧度。赵乘风断后,走几步便回头望一眼那三块黑石,靴底碾过带石屑的积雪,留下深浅不一的印记。李长歌扶着匡一何走在中间,后者伤口被寒风扯得发疼,却只是抿着唇没出声,指尖攥紧了腰间的布囊——那里面装着陈沁然给的伤药。
墨林走在队伍偏后的位置,掌心贴着胸口的残片,那股温润感还未完全褪去,偶尔会随着脚步轻颤一下。他能感觉到体内某处与这震颤隐隐相和,像是隔着一层薄纸的呼应,却又抓不住具体轮廓,只能归咎于残片材质特殊,受步伐颠簸才有此动静。
“车辙转向西南了。”赵乘风突然停下脚步,弯腰扒开路边的积雪,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泥痕,“轮距没变,但车辙变深了,像是又加了重物。”
李嫣然闻言折回来,刀尖挑开一片嵌在泥里的黑布:“和方才见的布料一样,紫烟城的人果然没往青平城方向去。”她抬头望向西南方向,远山如黛,雪线以下的树林泛着灰黄,“这方向荒无人烟,他们要去什么地方?”
庆王驻足回望,目光扫过众人:“先找处避风的地方等青平城的人,顺便看看残片能否再找出些门道。”
李长歌很快在前方找到一处废弃的山神庙,虽比先前那间土屋更破败,却有完整的屋顶能遮风。庙内积着半尺厚的灰,墙角堆着些腐朽的供桌木片,李嫣然随手扫开一块空地,让匡一何靠着墙坐下。
陈沁然刚解开油布包,便迫不及待地掏出那卷拓本,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晨光展开。拓本上的石刻文字模糊不清,多是残缺的短句,她指尖划过“三水汇流”四字,眉头微微蹙起:“先前在古驿站拓下这字时,只当是记载水源方位,如今想来,或许和残片有关。”
墨林闻言将三块残片掏出来,平放在干净的木片上。晨光斜斜照在上面,“地山”二字与那半截“风”字的边缘竟泛起极淡的莹光,那些细碎刻痕在光线下连缀成更清晰的纹路,像是被雨水冲刷过的古路,隐约能辨出走向。
“你看这里。”陈沁然指着拓本左下角的模糊刻符,“这符号和黑石上的一道刻痕几乎一样,旁边跟着‘台’字的残笔,或许是指‘三水台’之类的地方。”
墨林指尖顺着残片的纹路移动,当触及“风”字的断口时,掌心突然一热,三块残片竟同时微微震颤起来,刻痕里的莹光骤然亮了几分。他分明感觉到体内那股呼应也随之强烈了一瞬,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这震颤唤醒,却又迅速沉寂下去,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这纹路……像是水流的走向。”李长歌凑过来看了片刻,语气带着几分笃定,“我早年在边地见过水文图,和这刻痕的曲折弧度很像。”
庆王站在一旁静静观察,目光落在残片与拓本的重叠处:“紫烟城的人取走黑石碎屑,又带着残片往西南去,恐怕也是冲着这‘三水汇流’的地方去的。”他抬手看了看天色,日头已升至半空,“青平城的人该到了。”
话音刚落,庙外便传来马蹄声,夹杂着兵刃碰撞的轻响。李嫣然立刻握紧环首刀,赵乘风已贴到门边,侧耳听了片刻便松了口气:“是自己人,马蹄声有三十二响,该是青平城守将带的亲卫。”
庙门被推开时,一股寒风裹着雪沫涌进来,为首的青平城守将身着玄甲,见了庆王连忙单膝跪地:“末将周武,奉皇后娘娘懿旨,率部前来接应陛下。”
庆王颔首示意他起身,目光扫过门外的队伍,见人人甲胄齐全,便问:“沿途可有见到紫烟城的人?”
“回陛下,”周武起身回话,神色凝重了几分,“末将昨夜在西风口见到一队黑衣人,约莫二十余人,赶着三辆马车往西南去了。马车用黑布蒙得严实,隐约能闻到陶土的腥气,像是载着古物。”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带头的是个穿紫衣的女子,看装束像是紫烟城城主的二女儿苏若若,据说她近来一直在搜罗各地的古陶片和石刻。”
墨林心头一动,掌心的残片又轻轻颤了一下。他想起那半块刻着奇怪符号的陶片,当初和残片一同从祭坛下挖出,后来送给了懂行的老秀才辨认,至今还没来得及取回。若苏若若在找古陶片,说不定也在追查那个失踪小国的遗物。
“苏若若带走的陶片,可有什么特征?”陈沁然急忙追问,将拓本递到周武面前,“是否刻着这样的符号?”
周武探头看了一眼,沉吟道:“末将离得远,没能看清细节,但那些陶片看着都很古老,边缘多有残缺,和寻常古陶不太一样。”
庆王指尖敲击着供桌的残角,很快有了决断:“周武,你带十人护送匡大人回青平城,余下的人随我往西南去。”他看向匡一何,语气缓和了些,“你伤势需静养,先回城里等消息。”
匡一何想推辞,却被赵乘风按住肩膀:“大人安心回去,这里有我们在。”他知道匡一何的性子,却也明白带伤赶路只会拖慢行程。
周武很快点好人手,扶着匡一何上了马车。后者临走前将布囊递给墨林:“这伤药效用不错,你若赶路累了,可敷在腰上缓乏。”墨林迟疑片刻接过,指尖触到布囊的温热,却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塞进怀里。
队伍重新出发时,日头已过正午。周武带来的亲卫熟悉路况,在前面引路,脚下的积雪越来越薄,露出底下褐色的泥土,偶尔能见到零星的陶片碎渣。赵乘风弯腰捡起一块,凑到鼻尖闻了闻:“有湿土的腥气,是刚从地下挖出来的。”
陈沁然一路都在研究拓本,偶尔会对照一下残片的刻痕,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拓本上还有‘左有柏,右有石’的字样,像是在描述某个地方的布局,只是后面的文字残缺了,看不出具体所指。”
墨林将残片凑到眼前细看,忽然发现“地”字下方的刻痕比别处更深些,用指甲抠了抠,竟掉下一点细小的木渣,露出底下更淡的纹路,像是个“台”字的轮廓。他心头一震,连忙将三块残片拼在一起,那“台”字的轮廓竟与“风”字的断口隐隐衔接,虽不完整,却足以辨出字形。
“是‘台’字。”墨林轻声开口,将残片递给庆王,“三水汇流之处有台,或许就是拓本里提到的地方。”
庆王接过残片端详片刻,目光扫向西南方向的河谷:“前面便是三水河,河湾处传闻有座古台遗址,只是常年被泥沙埋着,鲜少有人去。”
往前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河谷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三条支流在此交汇,河水泛着浑浊的黄,河湾处的泥沙堆得很高,隐约能看见露出地面的青灰色台基,上面长满了枯草。赵乘风率先冲过去,很快便挥手喊道:“这里有新鲜的脚印!”
众人快步上前,只见泥沙上印着密密麻麻的脚印,还有马车碾压的痕迹,边缘沾着的黑布碎片与先前见到的一模一样。李嫣然在台基旁的枯草里翻找片刻,捡起一块破碎的陶片,上面刻着的符号与墨林见过的那半块如出一辙。
“紫烟城的人刚走没多久。”赵乘风俯身摸了摸脚印旁的泥沙,“还没干透,最多走了一个时辰。”
墨林走到台基边,掌心的残片突然发烫,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他能感觉到体内的呼应也随之变得清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与残片共鸣,顺着血脉往四肢漫开,指尖都带着细微的麻意。他下意识将残片按在台基的青石板上,那些刻痕里的莹光骤然亮起,竟在石板上投出淡淡的纹路,与台基上的天然裂纹隐隐重合。
“这些裂纹……是人为凿出来的。”陈沁然蹲下身,指尖拂过石板上的纹路,“你看这转折处都很规整,只是被泥沙埋得久了,才看着像天然形成的。”
庆王绕着台基走了一圈,目光落在河对岸的树林里:“苏若若的人应该往那边去了。”他看向周武,“你带几人守住河谷入口,防止他们折返。”
周武领命而去,李长歌已率先往树林方向探路,腰间的佩刀随着脚步轻晃。墨林将残片收好,胸口的温润感渐渐平复,体内的呼应也淡了下去,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印记,像是在指引方向。
刚走进树林,赵乘风突然停步,抬手示意众人噤声。林间静得能听见积雪从枝头滑落的声响,片刻后,远处传来隐约的说话声,夹杂着器物碰撞的脆响。
“是苏若若的人。”李嫣然压低声音,握紧了环首刀,“听动静约莫有十几人。”
庆王做了个“绕后”的手势,众人立刻分散开来,借着树干的掩护往声音来源处摸去。穿过一片密枝,眼前豁然开朗——林间空地上搭着两个简易帐篷,几个黑衣人正围着一堆陶片忙碌,其中一个穿紫衣的女子背对着众人,梳着双环髻,腰间挂着块玉佩,正是苏若若。
“这陶片上的符号和黑石上的对不上啊。”一个黑衣人嘟囔着,将手里的陶片扔回地上,“城主让我们找齐‘天地山风’四块残片,现在只找到半块‘风’字的,剩下的去哪了?”
苏若若转过身,眉眼间带着几分骄纵:“急什么?那三块黑石的刻符已经拓下来了,只要找到最后一块残片,总能拼出完整的地图。”她踢开脚边的陶片,语气带着不耐烦,“再去周围找找,挖不到残片,谁也别想回紫烟城。”
墨林藏在树后,掌心的残片突然剧烈震颤起来,胸口的温热感几乎要透衣而出。他能感觉到体内的呼应也变得急促,像是在催促着什么,这一次,他清晰地察觉到那呼应来自左肋下方,与残片的震颤频率完全一致。
陈沁然就在墨林身旁,见他神色有异,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苏若若的帐篷:“怎么了?”
“她帐篷里有东西。”墨林压低声音,指尖攥紧了残片,“残片有反应。”
庆王不知何时已绕到另一侧,闻言对李长歌递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抬手将一枚石子掷向远处的灌木丛,惊起一群飞鸟。黑衣人闻声纷纷转头望去,苏若若也皱着眉站起身,呵斥道:“慌什么?不过是些野鸟。”
就在此时,庆王突然迈步走出树林,玄色外袍在林间光影里格外醒目:“苏小姐倒是好兴致,大雪天还来这里挖陶片。”
苏若若猛地回头,见是庆王,脸上的骄纵瞬间收敛了几分,却依旧强装镇定:“庆王陛下怎么会在这里?臣女只是听说这里有古陶,过来瞧瞧罢了。”
“只是瞧瞧?”赵乘风从树后走出,手里拎着一块黑布碎片,“这些黑衣人,还有往紫烟城运的古物,也是瞧出来的?”
苏若若脸色一白,却仍不肯认:“陛下说笑了,这些人是臣女雇来帮忙挖陶片的,哪是什么黑衣人?”
墨林没心思听她辩解,目光死死盯着苏若若的帐篷。残片的震颤越来越强烈,体内的呼应也越来越清晰,他能确定,帐篷里一定有与残片同源的东西,或许就是那半块“风”字残片的另一半。
李嫣然早已按捺不住,几步冲到帐篷前掀开布帘,里面果然堆着不少陶片,角落里放着一个木盒,打开的盒盖里躺着半块木片,上面刻着残缺的“风”字,与墨林找到的那半截刚好能对上。
“这是什么?”李嫣然拎起木片,转身看向苏若若,眼神锐利如刀。
苏若若见藏不住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不过是块旧木片,陛下若是喜欢,臣女送给陛下便是。”
墨林快步上前,指尖刚碰到那半块木片,掌心的三块残片便同时爆发出温热的气息,四块木片像是有了生命般,自动往一起凑,刻痕在接触的瞬间亮了起来,连缀成完整的“地山风天”四字,那些细碎的纹路也终于拼凑成一幅完整的山川地图,在晨光下泛着淡淡的莹光。
庆王凑过来细看,地图上除了标记着三水台,还在东南方向画着一个圆圈,旁边刻着“祭坛”二字。他眼神一凝:“这是当初墨林找到残片的古祭坛方向。”
墨林盯着地图上的祭坛标记,胸口的温热感突然蔓延至全身,体内的呼应也达到了顶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彻底唤醒。他能感觉到清花娘娘所在的位置传来一阵极淡的波动,却依旧没有任何声音,只是那波动过后,残片的莹光渐渐暗淡下去,恢复了寻常木片的模样。
苏若若见残片拼出了地图,脸色彻底变了:“这不可能……明明还差一块‘天’字残片……”
“差的那一块,或许就在祭坛底下。”墨林轻声开口,他想起当初挖残片时,祭坛深处似乎还有空洞的回响,只是当时天色已晚,又担心遇到危险,便没敢深究。
庆王将完整的残片收好,看向苏若若:“紫烟城私自搜刮古物,惊扰古迹,本王念在你父亲有功,不予追究,但这些陶片和残片,需全部上交朝廷。”
苏若若虽不甘心,却也不敢违抗,只能咬着唇点头。赵乘风早已让人将黑衣人控制起来,周武也带着人从河谷赶来,将陶片和残片一一收好。
夕阳西斜时,众人离开了树林。墨林走在最后,掌心贴着胸口的残片,那股温润感已变得柔和,体内的呼应也淡了下去,却留下了清晰的印记。他抬头望向东南方的古祭坛方向,残片地图上的标记在脑海中愈发清晰,他知道,那里一定藏着更多关于残片的秘密,或许还有回到北荒的线索。
庆王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墨林:“明日一早,便去古祭坛。”
墨林颔首应下,目光越过众人,望向远处的山峦,心中暗道:“如此之日,何时方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