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

凛冽的北风卷过荒原，裹挟着细碎的雪粒，拍打着疾驰的马车。车厢内暖炉散发的融融热气，驱不散上官鹤心底的彻骨寒凉。手腕上被精钢锁链磨破的皮肤在细致的包扎下已不再流血，但那无形的枷锁，仿佛已烙印在灵魂深处，沉重得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隐痛。

车帘外，是截然不同的景致。靖国的雕梁画栋、精致园林被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大雍辽阔苍茫的平原和远处连绵起伏、线条更为粗犷的山峦。一种疏离感油然而生。

马车最终驶入一座位于边陲重镇、看似普通却戒备森严的庄园。这里，便是陈玄经营多年的秘密据点，也是上官鹤暂时的栖身之所。

当上官鹤在陈玄恭敬却难掩审视的目光中走下马车时，一份早已准备好的衣物被呈了上来。不再是靖国他惯常穿的清冷蓝衫或素雅白衣，而是一套深沉如夜的玄色锦袍。

“殿下，”陈玄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大雍以玄色为尊，象征力量与威仪。您既归来，当入乡随俗。”

那锦袍的剪裁与靖国风格迥异，领口更高，袖口收窄，边缘用深紫色的丝线绣着繁复的、象征大雍古老部族的图腾，带着一种粗犷而神秘的异域气息。同时呈上的，还有一枚小巧精致的银质耳饰，细长的流苏末端坠着几颗打磨光滑的黑曜石。

“大雍男子，尤其贵族，右耳佩饰是身份象征。”陈玄补充道。

上官鹤沉默地看着那套衣物和耳饰。玄色……深沉得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也像一张无形的网，昭示着他身份的彻底转变。他没有抗拒，只是平静地接过。在侍女无声的服侍下，他换上了这身象征大雍三殿下身份的华服。

玄色的锦袍衬得他本就苍白的肤色愈发剔透，却也奇异地消减了几分过往的清冷脆弱，平添了几分冷峻与疏离。当他将那枚银质流苏耳饰戴在右耳垂上时，冰凉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颤。流苏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黑曜石折射出幽暗的光泽，与他深邃沉寂的眼眸交相辉映，竟生出一种惊心动魄、近乎妖异的俊美。破碎感依旧存在，却被这身装扮赋予了新的、带着异域风情的危险魅力。

陈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忧虑取代。这位流落在外多年的殿下，姿容绝世，气质独特，是绝佳的旗帜，却也太过耀眼，容易成为靶子。

“殿下容色倾城，恐引人注目，徒增是非。”陈玄斟酌着开口，递上一个玄铁镂空，触手温润的黑色面具，只露出线条优美的额头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此物可稍作遮掩，便于行走。”

上官鹤看着面具，没有犹豫便接了过来。他并非在意容貌，只是厌恶那些黏着在他身上、充满探究、惊艳甚至淫邪的目光。面具覆盖住下半张脸，只余一双寒星般的眸子，瞬间将那惊世的容颜隐去大半，只留下神秘莫测的轮廓和一身迫人的玄色威仪。他感到一丝久违的……清净。

然而，陈玄的安排远不止于此。

“殿下明白就好。”陈玄走近几步，目光锐利地审视着镜中人，“暴君无道，苛税如虎，征丁如蚁，民怨沸腾，各地烽烟已起。然，群龙无首，终是散沙。殿下归位，正当其时。”

上官鹤缓缓转身，玄衣随着动作流淌着暗沉的光泽。“陈大人需要我做什么？”

“学习。”陈玄吐出两个字，“学习‘大雍的礼仪、律法、历史、朝堂格局，特别是那些被暴君打压、心怀故国的旧臣势力。殿下需要尽快熟悉您未来的‘棋盘’。”他递上一卷厚厚的名册，“这是第一批需要殿下‘认识’的人。三日后，会有一场小宴，殿下需以‘三殿下’的身份出席。届时，我会为您引荐几位关键人物。”

上官鹤接过名册，入手沉重。这不仅是名册，更是他未来命运棋盘上的棋子名单。他翻开，目光扫过那些陌生的名字和头衔，迅速在脑海中分析、归类。谁可能是暴君的忠犬？谁可能是摇摆的墙头草？谁又可能是真正可以争取的力量？在大靖的经历，与楚归鸿的相处，都成了他此刻分析判断的养分。

“这位是户部侍郎李崇，曾是锦妃娘娘旧部，家族被暴君打压得厉害，其子死于劳役……”

“这位是边军副将赵猛，性情耿直，对暴君强征其部入京充当仪仗队极为不满……”

“这位是……”

陈玄在一旁介绍着，上官鹤沉默地听着，偶尔提出一两个看似不经意、却直指要害的问题。比如问李崇其孙女的近况（暗示陈玄是否掌握其软肋），问赵猛军中粮草状况（试探其不满程度和可利用的空间）。他的思维清晰而缜密，提出的问题让陈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这个流落异国、看似文弱的殿下，似乎并非全无城府。陈玄心底的警惕又加深了一层，同时也隐隐生出一丝期待——若他真有此等心智，复国大业或许真能更快实现。

学习，成了上官鹤在别苑的主旋律。从早到晚，他被淹没在浩如烟海的典籍、繁复的礼仪、以及陈玄派来的“老师”们滔滔不绝的讲述中。他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关于这个陌生国度的一切信息。他必须尽快了解它，才能在这片泥沼中找到立足之地，甚至……找到破局的方向。

他的住处陈设奢华，却也冰冷。巨大的房间被一架厚重的屏风隔开。内间是他的卧榻，外间则安置着一张铺着柔软锦褥的软榻。（那是苏瑶的)

这软榻的主人，此刻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羹汤，轻轻放在上官鹤的书案旁。

“殿下，夜深了，用点宵夜吧。”声音轻柔婉转，如同莺啼。

苏娆。

陈玄“赐予”他的侍妾。陈玄终究是不信他。这位所谓的“侍妾”，美其名曰照顾，实则是安插在他身边最亲近的眼线，一双时刻监视他动向、确保他不会再次“消失”的眼睛。他看着苏瑶低垂的、显得无比恭顺的眉眼，那温婉背后潜藏的审视，他再熟悉不过。

  上官鹤确实没有想过逃跑。并非因为陈玄的监视或苏瑶的存在，而是王虎那破败的小院、老母亲劈柴的佝偻身影、女儿压抑的咳嗽声，以及那句“这乱世里头，哪有什么真正的自在可言”，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心上。他跑到天涯海角又如何？只要靖雍两国战火不熄，如王虎一般的悲剧就永无休止。没有真正的和平，就没有真正的自由。他厌倦了作为棋子被争夺、被囚禁、被伤害的命运。他要掌握自己的命运，更要终结这吞噬无数无辜生命的战乱旋涡。

这个念头，在他换上玄衣、戴上耳饰和面具的那一刻，就已在心底悄然扎根，疯狂生长。但他没有对陈玄吐露半分。信任？他们之间只有互相利用的目标一致——推翻那个令大雍民不聊生的暴君兄长。至于之后如何对待大靖？陈玄的立场尚不明朗，过早暴露自己的想法，只会徒增掣肘。他需要时间，需要力量，需要看清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