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混合着炭火干燥的暖意,竟奇异地氤氲出一种近乎安宁的氛围。这方寸之地,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唯一能隔绝喊杀与铁蹄的孤岛。每日议事毕,当沉重的帘幕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那些揣测与窥探的目光,这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人,和那无法回避的伤口。
上官鹤的动作已不复最初的僵硬笨拙。他绕到楚归鸿身后,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熟稔,解开软甲束带,再极其小心地揭开那层已被汗水微微濡湿的里衣。狰狞的创口暴露出来,红肿虽未完全消退,边缘却已收束,新生的嫩肉呈现出健康的淡粉色,不再有恶心的脓液,只残留着淡淡的药味。他拿起浸透了烈酒和清凉药膏的布巾,手法轻柔地擦拭着伤口边缘,再用干燥的软布吸去多余的水分。整个过程,沉默而专注。
楚归鸿安静地坐着,宽阔的脊背袒露在上官鹤的目光下,肌肉的线条因久经沙场而清晰流畅。他感受着那微凉的指尖在背部皮肤上谨慎地移动,感受着药膏带来的清冽抚慰,更感受着身后那人存在本身带来的、无声的安定。
他学会了沉默。不再像从前那样,用霸道的话语和强硬的姿态去圈定上官鹤的位置,宣示自己的所有权。那些日子,如同镜花水月,被他自己亲手打碎,如今只余下满地狼藉的碎片和上官鹤眼中无法抹去的戒备。他不再追问“你原谅我没有”,也不再强求“跟我回去”。他只是贪婪地汲取着这每日片刻的靠近,如同久旱的旅人汲取甘霖。
“鹤儿…”楚归鸿的声音低沉,打破了寂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和,“等此间事了,你有什么打算?”
上官鹤擦拭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语气平淡:“复国。
“嗯。楚归鸿又问道,那…苏瑶姑娘呢?她很好,模样出众,性子也温婉坚韧。我看得出来,她看你时,眼神专注,是真心实意追随你、忠心于你的。”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意放下的释然,“若没有我当年横生枝节,你或许…早该遇见这般合心意的女子,不必经历那些波折了。”
这话说得平淡,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上官鹤的心湖,荡开圈圈涟漪。他拧药膏罐子的手紧了紧。楚归鸿话语里的那丝“放手”之意,他听得真切。可不知为何,这非但没让他感到轻松,反而生出一股莫名的焦躁,仿佛有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正被对方轻飘飘地推远。
“你误会了。”上官鹤的声音比他自己预想的要快,也更要冷硬几分。他放下药罐,拿起干净的绷带,开始一圈圈缠绕楚归鸿的腰身,动作依旧轻柔,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澄清,“苏瑶并非我的侍妾。她…与寻常女子不同。她所求,不是依附于任何一个男子,在后院相夫教子。她想要的,是凭自己的才智和手段,在这乱世中挣出一片天地,成就她自己的抱负。”
绷带绕过楚归鸿的腰腹,上官鹤的手臂几乎将他环抱。他微微倾身,专注于打结的位置,声音就在楚归鸿耳边响起,清晰而冷静:“我与她,是各取所需的合作。她是我的左膀右臂,替我处理许多我分身乏术之事,助我谋划;而我,予她施展才华的舞台和庇护,让她不必困于闺阁。同时…她的存在,也替我挡下了不少陈玄那边不必要的‘关切’。” 最后一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解释完毕,上官鹤利落地打好结,退开一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只是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可那微微泛红的耳尖,却没能逃过楚归鸿悄然掠过的余光。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暖流瞬间从楚归鸿的心底炸开,席卷四肢百骸!那强装的平静几乎要维持不住!不是侍妾!只是合作!鹤儿甚至特意向他解释清楚!
楚归鸿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完美地遮掩了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狂喜。他努力压下想要上扬的嘴角,只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
然而,那因强忍笑意而微微鼓动的腮帮,和背后伤口处那一点点被忽略掉的细微牵拉痛,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他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
***
这份短暂偷来的安宁,终究被一支淬毒的冷箭无情击碎。
又是一个黄昏,帅帐内烛火初燃。上官鹤刚为楚归鸿换好药,正低头收拾着矮几上的药瓶纱布。楚归鸿背对着他,慢慢穿着里衣。
就在这时!
帐壁靠近角落堆放杂物的阴影处,极其轻微地“咔嚓”一声,像是不小心踩到了什么枯枝!那声音细微得几乎淹没在烛火的噼啪声中。
然而,帐中两人皆是身经百战、五感敏锐至极的人物!
上官鹤收拾药瓶的手猛地顿住!楚归霍然转身,动作快如闪电,牵动伤处带来一阵刺痛也全然不顾!两道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如同实质的利刃,狠狠钉向声音来源的角落!
几乎就在同时,一道黑影如同受惊的狸猫,猛地从一堆废弃的皮甲后窜出!目标直指帐帘缝隙!快!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奸细!”楚归鸿厉喝出声,眼中杀机暴涨!他下意识就要拔刀,但动作因背后的伤终究慢了半拍!
电光石火间!
一道更快的玄色身影已如离弦之箭般射出!上官鹤!他根本没看清他如何动作,只见玄影一晃,人已如鬼魅般截在了黑影逃窜的路径上!
“找死!”冰冷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
那黑影显然没料到上官鹤的身法如此恐怖,惊骇之下猛地刹住身形,手中寒光一闪,一柄淬毒的短匕带着腥风直刺上官鹤心口!竟是悍不畏死的搏命打法!
上官鹤眼神冰冷,不闪不避!就在匕首即将及体的刹那,他左手如穿花拂柳般闪电探出,精准无比地扣住了黑影持匕的手腕!力道之大,如同铁钳!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响起!
黑影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匕首“当啷”坠地!
上官鹤右拳紧随而至,带着开碑裂石般的恐怖力量,狠狠砸在黑影的喉结之上!
“呃嗬…” 喉骨碎裂的闷响!黑影的惨叫戛然而止,眼中生机瞬间熄灭,身体如同破麻袋般软软瘫倒下去,至死眼中还残留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从发现到击杀,不过瞬息之间!兔起鹘落,干净利落!
然而,上官鹤和楚归鸿的脸色,却在黑影倒地的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两人目光同时投向帅帐角落那扇用于通风换气的小小气窗!此刻,那扇原本关闭的窄小窗棂,竟不知何时被悄悄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只灰扑扑的鸽子,正扑棱着翅膀,如同一点灰色的幽灵,刚刚从那条缝隙中钻出,奋力地拍打着翅膀,朝着远处灰蒙蒙的暮色天际,疾飞而去!眨眼间便化作一个几乎看不清的小点!
“信鸽!”楚归鸿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怒的沙哑!
上官鹤身形一动,如同大鹏展翅,瞬间掠至气窗边,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了一把冰冷的空气!鸽子早已消失在沉沉暮霭之中!
晚了!一切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