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年轮深处的约定
谷雨新芽
又是五年谷雨,松松的女儿念念已经能踩着小板凳在花房里忙活了。她的小围裙上绣着雪松和虞美人,是林晚照着太奶奶苏念的旧图样缝的,针脚虽稚嫩,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爸爸,这颗种子怎么不发芽呀?”念念捏着颗皱巴巴的虞美人种子,小脸皱成一团。阳光透过花房的玻璃照在她发顶,金闪闪的,像极了当年皮埃尔在雪松底下奔跑的模样。
松松蹲在她身边,指尖轻轻拨开土壤:“得等春雨浇透了才行。”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今年新攒的草木灰,“你太爷爷说,草木灰是种子的‘醒酒汤’,喝了就肯钻出土了。”布包上绣着片小小的雪松叶,是苏念生前最后绣的物件,针脚歪歪扭扭,却把叶脉绣得清清楚楚。
花房外,安安正给雪松修剪枯枝。他的背也有些驼了,踩着梯子时得扶着树干才稳当,相机挂在脖子上,镜头盖早被磨掉了漆。“松松,把那根歪枝递过来。”他喊着,手里的修枝剪“咔嚓”一声,剪下的枝桠落在地上,带着清苦的香气。
晓冉坐在藤椅上择菜,竹篮里的荠菜绿得发亮。她的眼睛花了,择菜时得把菜凑到眼前,却仍能准确掐掉黄叶。“念念,晚上包荠菜饺子,给你太爷爷太奶奶供上。”她笑着说,声音里带着点喘——去年冬天得了场病,身子骨大不如前。
林晚端着温水过来,给晓冉递了杯:“妈,歇会儿吧,我来择。”她的手腕上戴着串新的红玛瑙手链,是松松特意找老匠人打的,添了颗小小的翡翠珠,是念念的生肖。“康康叔叔说,安妮姑姑下个月带皮埃尔回来,想在雪松底下办画展。”
“好啊,”晓冉笑着点头,“让皮埃尔也画画咱们的雪松,跟他妈妈当年一样。”她忽然指着雪松的树屋,“你看那串灯,还是松松小时候拧的,换了多少回灯泡,架子倒结实得很。”
树屋的小串灯确实还亮着,风吹过时晃晃悠悠,像串悬着的星星。念念已经跑到树屋底下,正踮着脚往上爬,松松赶紧跟过去护着,父女俩的影子投在树干上,像棵并蒂而生的小树。
安安举着相机拍下这一幕,镜头转过来时,正好拍到沈知珩和苏念的遗像——摆在雪松旁的石桌上,相框里的两人并肩站着,沈知珩穿着中山装,苏念梳着发髻,背景里的雪松刚及肩高,枝桠疏疏朗朗。“你看这树,”安安对着遗像轻声说,“比照片里粗了三圈了。”
夏至蝉鸣
夏至的蝉鸣刚起,安妮就带着皮埃尔回来了。皮埃尔已是个半大的少年,金发里掺了些褐,是在田里帮着种虞美人晒的。他一进院门就往雪松跑,抱着树干转圈,喊着:“爷爷,我闻到草木灰的味道了!”
康康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个画筒,里面是皮埃尔画的《雪松与我》。画布上的雪松浓荫如盖,树下站着个金发小男孩,手里举着虞美人,背景里的花房亮着灯,窗台上摆着个小小的搪瓷缸——正是沈知珩做的那盏长明灯。
伊莎贝拉牵着晓冉的手,慢慢往正屋走。她的中文说得和本地人一样流利,只是眼角的细纹里还藏着巴黎的风。“妈,皮埃尔在法国也种了雪松,是从这里剪的枝,现在都齐腰高了。”她笑着说,手里拎着个礼盒,里面是巴黎的巧克力,“他说要跟太爷爷的雪松比着长。”
晓冉摸着皮埃尔的头,眼里的泪差点掉下来:“好孩子,快让太奶奶看看,长这么高了。”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苏念织了一半的灰绿色围巾,“这是你太奶奶给你织的,没织完就……你带着,也算她的心意。”
皮埃尔接过围巾,小心翼翼地围在脖子上,忽然指着树干上的浅痕:“这是我画的小太阳吗?怎么淡成这样了?”那道印记确实快要看不见了,却在旁边多了道新刻痕,是松松去年刻的:“皮埃尔十三岁,雪松更茂。”
“树在长,印记就会淡,”松松笑着解释,“但它记在心里呢,就像你太爷爷记着你妈妈第一次来的样子。”他往树屋上爬,从里面翻出个旧木箱,“你看,这是你太爷爷当年的画,画的都是你太奶奶。”
木箱里的画已经有些泛黄,最上面那张画的是苏念蹲在花房里种虞美人,阳光透过玻璃落在她发上,像撒了层金粉。画的角落有行小字:“2010年夏,念丫头说虞美人是‘会跑的星星’。”
安妮凑过来看,忽然指着画里的花房:“这窗户上的窗花,跟现在的一模一样!”确实,花房的木窗上还贴着当年的剪纸,是苏念剪的雪松,虽然褪色了,却仍能看出枝桠的弧度。
蝉鸣渐稠时,安安在雪松底下摆开了画架。皮埃尔拿着画笔,正对着雪松写生,安妮在旁边给他调色,康康举着相机拍他们母子,林晚和晓冉在厨房忙活,香味顺着风飘过来,混着雪松的清苦,成了最安心的味道。
念念忽然指着树屋喊:“萤火虫!”真的有几只萤火虫飞来了,围着树屋的小串灯打转,像在跟星星比亮。松松抱着念念站在雪松底下,看皮埃尔的画笔在画布上流动,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不过是把日子酿成颜料,一笔笔涂在时光的画布上,让后来者能在画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秋分画展
秋分那天,皮埃尔的画展真的在雪松底下办起来了。画布挂满了临时搭的竹架,最显眼的位置挂着《四代人的雪松》:最底下是沈老爷子拄着拐杖绕树走的背影,中间是沈知珩和苏念在树下晒太阳,上面是安安举着相机、晓冉择菜的侧影,最顶端是松松抱着念念、皮埃尔举着虞美人的样子,层层叠叠,都笼罩在雪松的浓荫里。
“这画的光影,像极了莫奈的睡莲。”伊莎贝拉的母亲站在画前,用法语轻声说。她的头发也白了,却仍能看出当年的优雅,“但比睡莲多了温度,是家的温度。”
松松给她翻译时,念念正拉着皮埃尔往树屋跑,手里举着片雪松叶,说要给画做模特。两个孩子的笑声惊飞了枝桠间的麻雀,却惊不醒石桌上的香炉——里面插着三炷香,烟圈袅袅升起,绕着雪松的枝桠打了个圈,慢慢散开。
康康在给参观者讲画里的故事:“这道刻痕是松松出生时刻的,这串灯是安妮第一次来拧的,这堆草木灰是太爷爷攒了半年的……”他指着画里的每一个细节,眼里的光像落满了星星,“这棵树记得所有人的日子,我们不过是把它记的,画了出来。”
晓冉坐在藤椅上,手里捧着那本翻烂的园艺书。书里夹着片干枯的虞美人,是苏念当年夹的,花瓣虽脆了,却仍保持着盛开的模样。“你看这页,”她给皮埃尔指着,“是你太奶奶画的草木灰配方,说要‘三分灰,七分土,浇足月光水’。”
皮埃尔的中文已经很流利了,却仍把“月光水”说成“月亮汤”,惹得众人笑起来。“我在法国也浇‘月亮汤’,”他认真地说,“虞美人真的开花了,像太奶奶说的,像会跑的星星。”
画展快结束时,安安忽然提议拍张全家福。松松抱着念念站在中间,安妮挽着康康的胳膊,皮埃尔挨着晓冉,林晚扶着安安,所有人的身后,是枝繁叶茂的雪松,树屋的小串灯亮着,像串永不熄灭的省略号。
相机快门按下的瞬间,一阵风吹过,雪松的叶子沙沙作响,像在说“我也在”。
冬至长明
冬至前夜,雪又下了起来。松松在雪松上挂了红灯笼,从树顶垂到地面,像条红色的瀑布。念念和皮埃尔在雪地里堆雪人,给雪人戴了顶红绒帽,是苏念当年织的,帽檐上绣着片雪松叶。
晓冉坐在暖炉边,给沈知珩和苏念的遗像擦灰尘。相框里的两人笑得温和,背景里的雪松虽细,却透着股向上的劲儿。“老头子,念丫头,”她轻声说,“孩子们都回来了,雪松又长高了,你们都看见了吧。”
安安在厨房煮饺子,茴香馅的,是沈知珩爱吃的。他的动作慢了,煮饺子时得盯着表,却仍记得要煮三开,说这样饺子才“有嚼头”。“松松,把那碟醋端过来,你太爷爷爱吃酸的。”他喊着,声音里带着点哑——这几年嗓子总不太舒服。
林晚和安妮在贴窗花,剪的都是雪松的样子,一张贴在正屋的窗上,一张贴在花房的玻璃上,风一吹,两张窗花的影子在地上叠在一起,像两棵依偎的树。“皮埃尔说,想把太爷爷的园艺书带回法国复刻,”安妮笑着说,“巴黎的博物馆说,这是‘活着的家庭记忆’。”
皮埃尔忽然指着树屋喊:“灯灭了!”树屋的小串灯不知何时熄了,松松赶紧爬上去检查,发现是灯泡烧了,换灯泡时,手指触到个硬硬的东西——是当年埋下的时光胶囊,木盒已经有些朽了,却仍紧紧锁着。
“打开看看吧,”晓冉说,“你太爷爷当年说,等皮埃尔回来,就看看里面的约定。”
松松小心翼翼地撬开木盒,里面的东西一一摆开:沈老爷子的老花镜,苏念的玉簪头,沈知珩的修枝剪,安安的第一卷胶卷,康康的画稿,安妮的画笔,松松的乳牙,皮埃尔的画……最后是一沓纸条,最上面那张是沈知珩写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写给五十年后的家人:雪松还在,我们的故事,就还在长。”
雪越下越大,落在雪松的枝桠上,像撒了层糖霜。安安把新的灯泡拧好,树屋的小串灯又亮了起来,红的绿的黄的,绕着枝桠转,像无数双牵着的手。
守岁的钟声敲响时,全家人围着雪松,把新的物件放进时光胶囊:念念的乳牙,皮埃尔的画展门票,安安的相机电池,晓冉的择菜刀,松松的草木灰布包,林晚的手链,安妮的画……最后是松松写的新纸条,字迹像极了沈知珩:
“写给五十年后的家人:雪松还在,我们的故事,还在长。”
他们把木盒重新埋进土里,上面压了块刻着雪松叶的青石板。雪落在石板上,瞬间融成水,像滴落在年轮里的泪,却带着暖。
松松望着雪松,忽然听见了首完整的歌——从沈老爷子烧草木灰的咳嗽声,到苏念缝护膝的针线声;从沈知珩削竹片的“沙沙”声,到安安按快门的“咔嚓”声;从康康调颜料的“哗啦”声,到安妮画太阳的“沙沙”声;从自己掉牙的哭腔,到念念和皮埃尔的笑声……
这些声音缠在一起,顺着雪松的年轮往上爬,和着风声,成了首没有尽头的歌。
雪还在下,雪松在夜色里静静伫立,红灯笼的光透过枝叶,在雪地上画着圈,像个永远敞开的怀抱。远处传来新年的钟声,近处是暖炉里木柴的轻响,还有时光胶囊在土里的私语,说要把这些暖,酿成明年的新绿。
松松知道,这棵树会一直站在这里,把所有的故事刻进年轮,等后来者剥开一圈圈的木质,能在最深处,找到那句被重复了无数次的约定:
岁月会老,雪松常绿;人会离散,爱永远在场。
因为所谓岁月回甘,从来不是某一刻的甜,是一代又一代人,把日子种进土里,看着它抽芽、开花,结出满枝桠的牵挂,再把牵挂酿成风,酿成雨,酿成雪松叶上的清露,让后来者尝到时,仍能品出最初的暖。
而雪松,会永远站在这里,做这场漫长回甘的见证者,在每个春天发新芽,在每个冬天守着暖,直到时光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