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洛伯格的风雪总带着股凛冽的固执,像是要把这座被上下区的高墙分割的城市彻底冻结在永恒的寒冬里。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城头,将稀薄的天光过滤成一片苍白,连带着中央大道上的积雪都泛着冷硬的光泽。
午后的街道算不上热闹,零星的行人裹紧了厚重的冬衣,步履匆匆地穿行在风雪中,靴底碾过结冰的路面,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咯吱”声,像是为这座寂静的城市打着单调的节拍。
杰帕德正带队巡逻,银色的铠甲在惨淡的光线下反射着冷冽的弧光,肩甲上镌刻的银鬃铁卫徽章随着他沉稳的步伐微微晃动,每一步踏在雪地上都留下清晰而规整的脚印。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街道两侧紧闭的门窗、堆着积雪的屋檐,以及偶尔缩在角落避寒的乞丐——作为戍卫官,哪怕是最寻常的巡逻,也容不得半分懈怠。
他的副手跟在身侧,压低声音汇报着今日的治安简报,杰帕德偶尔颔首,喉间发出低沉的回应,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又迅速被风雪吹散。
突然,前方街角传来一阵刺耳的喧哗。
那声音绝非寻常的市井嘈杂,没有商贩的吆喝,也没有孩童的嬉闹,而是裹挟着浓重戾气的争执,混杂着玻璃碎裂的脆响和金属碰撞的钝音,像一把粗糙的锉刀刮过紧绷的神经。
杰帕德的脚步猛地顿住,眉头瞬间拧起,抬手示意队伍停下,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向声音来源:“去看看。”
他率先迈步,铠甲关节摩擦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与风雪的呼啸交织在一起。
转过街角的瞬间,眼前的景象让他周身的气息骤然紧绷——三个穿着灰袍的男人正呈三角之势,将一个年轻女孩围在中间。
为首的那人身材壮硕,灰袍的袖口被撑得鼓鼓囊囊,手里攥着半截断裂的金属管,管口还冒着袅袅青烟,显然刚用它施展过某种简陋的攻击。而被围在中间的女孩,正是上书言。
她穿着件深灰色的厚外套,长度几乎垂到脚踝,兜帽紧紧罩在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截苍白的脖颈。
此刻她背靠着一面结冰的墙壁,墙面上还残留着几道新鲜的划痕,显然刚才经过一番推搡。
她的右手藏在宽大的袖管里,左手却随意地垂在身侧,指尖沾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淡蓝色微光——那光芒微弱得像将熄的烛火,快得如同错觉,在杰帕德看清之前便已消失无踪。
面对三个壮汉的步步紧逼,她的脊背挺得笔直,仿佛一株在寒风中倔强生长的青松,脸上没有丝毫慌乱,甚至连眼神都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不起半分波澜。
“把东西交出来!”灰袍首领往前逼近一步,唾沫星子混着白气喷溅出来,声音因愤怒而嘶哑,“别他妈逼我们动手!那玩意儿根本不是你能碰的,再执迷不悟,别怪我们不客气!”他的手在灰袍下动了动,似乎在摩挲着什么武器,眼神凶狠如狼,死死地盯着上书言藏在袖管里的右手。
上书言没说话,只是微微偏了偏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三个男人之间的空隙,又瞥了眼身后高耸的墙壁和两侧狭窄的巷口,显然在判断最佳的退路。
就在这时,为首的灰袍人失去了耐心,猛地扬起手中的金属管,带着呼啸的风声朝她的肩膀砸过去。
杰帕德已经伸手按向腰间的佩剑,正要下令制止,却见上书言的身子猛地一侧,动作快得惊人,像一片被狂风骤然卷起的雪花,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避开了攻击。
与此同时,她藏在袖管里的右手猛地甩出,几道细如发丝的冰线凭空出现,在风雪中泛着转瞬即逝的寒光,精准得如同制导的箭矢,缠上了灰袍人的手腕。
那冰线看着纤细脆弱,力道却大得惊人,瞬间勒进对方的皮肉里,灰袍人疼得闷哼一声,手中的金属管“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在雪地里滑出老远。
另外两人见状,立刻从腰间掏出短刀,刀刃上还沾着未擦净的污渍,闪着肮脏的光。
他们一左一右地冲上来,招式狠戾,显然是想速战速决。
上书言却依旧不慌不忙,脚下踩着一种奇怪的步法,时而辗转,时而腾挪,总能在箭不容发之际避开刀刃的锋芒。
她的动作没有半分多余,每一次闪躲都像是提前预判了对方的轨迹,而指尖偶尔弹出的冰屑,更是精准地打在两人的肘关节或膝盖弯处,让他们的动作猛地一滞,攻势瞬间瓦解。
她的打斗方式实在特别,既没有银鬃铁卫制式格斗术的刚猛规整,也没有地下区那些野路子的狠辣刁钻,更像是一种与风雪共生的韵律——轻盈、冷静,带着近乎残酷的精准。
她的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仿佛眼前的搏斗不是生死较量,只是在处理一件必须完成的、枯燥的任务。
“住手!”杰帕德终于带人上前,银鬃铁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铠甲碰撞声瞬间压倒了混乱的打斗声。
三个灰袍人见状不妙,为首的那个狠狠瞪了上书言一眼,与另外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竟不顾被冰线捆住的同伴,转身就想往身后的巷子里钻。
杰帕德眼神一凛,厉声喝道:“拦住他们!”
下属们立刻呈扇形散开,训练有素的围堵瞬间封死了所有退路。金属与肉体的碰撞声、闷哼声接连响起,没几下就将试图逃窜的两人制服在地。
杰帕德走到被冰线捆住的灰袍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铠甲反射的光线恰好落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威严的阴影:“你们是谁?为什么要袭击这位小姐?”
灰袍人梗着脖子,脸上满是桀骜不驯,却偏偏避开了杰帕德的目光,只是恶狠狠地瞪着不远处的上书言,声音嘶哑地喊道:“她是个灾星……她手里的东西会毁了贝洛伯格……绝对不能让她带着那玩意儿乱跑!”
话音未落,一直沉默的上书言突然动了。
她缓步走到灰袍人面前,动作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地。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金属管,冰冷的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发烫的管口。
就在接触的瞬间,一层厚实的坚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瞬间将整根管子包裹得严严实实,连刚才冒着的青烟都被冻成了冰雾,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做完这一切,她甚至没朝杰帕德的方向看一眼,转身就要融入漫天风雪。
“请留步。”杰帕德上前一步,声音沉稳如磐石,“我是银鬃铁卫戍卫官杰帕德·朗道。刚才的事,能否请你说明一下?他们口中的‘东西’是什么?你和他们有什么恩怨?”
上书言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兜帽下传来她的声音,冷得像巷子里终年不散的穿堂风,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与你无关。”
“贝洛伯格的治安由银鬃铁卫负责,”杰帕德没有退让,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你卷入了冲突,且对方的言辞涉及城市安全,我有责任了解情况。”
上书言终于缓缓转过身,兜帽随着动作滑落,露出一张过分年轻的脸。
她的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冷白,仿佛一掐就能掐出水来,却又透着一股冻彻骨髓的寒意。
眼睛是很深的黑色,瞳仁像两口沉寂了千年的古井,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既没有感激,也没有警惕,只是一片死寂的冰原。
“我的事,”她看着杰帕德,一字一顿地说,“不需要铁卫管。”说完,不再停留,快步走进了风雪里,单薄的背影很快就被纷纷扬扬的雪花模糊,最终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杰帕德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眉头微蹙。刚才那瞬间闪现的冰线,还有徒手冻住金属管的能力……绝不是普通人该有的。
而且,她的眼神里有种超乎年龄的疲惫和疏离,像是背负着千斤重担,又像是早已对世间万物失去了兴趣。
“戍卫官,”副手上前汇报,语气带着几分无奈,“那三个灰袍人嘴巴很硬,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要不要带回总部,用些特殊手段审问?”
“带回去。”杰帕德点头,目光却仍停留在巷口,仿佛能穿透风雪看到那个远去的背影,“另外,加派人手查一下刚才那个女孩的身份。她叫什么,住在哪里,最近在城区有过哪些活动,接触过什么人……所有信息,越快越好。”
“是!”
风雪还在继续,大片的雪花落在杰帕德的铠甲上,瞬间融化成水珠,顺着金属的弧度滑落,在地面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抬手抹去眉间的雪沫,指尖触到皮肤时,感受到一丝冰凉的刺痛。
心里第一次对一个陌生人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在意——那不是怀疑,更像是一种直觉,一种源于戍卫官职责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告诉他这个叫不上名字的冷淡女孩,或许会和贝洛伯格,和他自己,产生某种无法预料的、深刻的交集。
而此刻的上书言,已经走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
巷子深处堆着废弃的木箱和麻袋,积雪没到了脚踝,踩上去发出“噗嗤”的闷响。
她靠在冰冷的墙面上,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那里传来一阵细微的灼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游动。
刚才为了速战速决,她稍微动用了一点力量,还是引起了反噬。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里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冰气,在接触到掌心温度的瞬间便消散无踪。
“杰帕德·朗道……”她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尾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眼神暗了暗,里面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她转身拐进更深的阴影里,脚步轻盈得像个幽灵。
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关注,更不需要铁卫的介入。
在这座城市里,她只想安静地待着,完成那个必须完成的任务,然后……消失。
只是她没意识到,从刚才那一眼开始,有一道属于银鬃铁卫戍卫官的、执着而锐利的目光,已经悄悄落在了她的身上,如同在风雪中点亮的一盏灯,固执地追寻着她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