鳞渊境的水域像是被天地间最纯净的靛蓝染透了,连空气都带着水的温润,吸一口都能尝到淡淡的咸涩与清甜。
千丈海水之上的日光本是烈阳,带着灼人的温度,可一旦穿透水层,就像被无形的手温柔地揉碎,化作无数细碎的金箔。
这些金箔有的粘在摇曳的海草叶尖,那翠绿的草叶本就随着水流轻轻摆动,此刻缀着金斑,更像一条条被风吹动的绸缎;
有的落在嶙峋的礁石上,那些被水流打磨了千年的灰黑岩石,瞬间显露出温润的质地,流动的光晕在石缝间游走,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活物在其中呼吸、蠕动。
这片水域的珊瑚丛是水族们刻在骨血里的秘境。
最外围的红珊瑚生得张扬肆意,枝桠如跳跃的火焰般向上窜动,连周遭的水流都被染上一层暖红,偶有橙纹海鳗从枝桠间灵活地滑过,身体的橙纹与珊瑚的赤红交相辉映,像是从火里游出的精灵;
往深处去,粉珊瑚渐成气候,一朵朵饱满的珊瑚虫攒成蓬松的云霞,浅粉到深粉的渐变里藏着潮汐涨落的密码,彩色的雀尾鱼穿过时,尾鳍扫过珊瑚面,能惊起一片细碎的荧光,像是从云霞里抖落了无数星子,在水中缓缓下沉;
而最深处的紫珊瑚则带着拒人千里的神秘,枝干扭曲如盘绕的古藤,颜色深到近乎墨色,唯有在荧光虾掠过的瞬间,才能窥见那墨色底子里流淌的暗紫光泽,像谁把整个星河揉碎了,小心翼翼地沉进了深海最隐秘的褶皱里。
无数荧光虾在珊瑚的缝隙间窜动,尾部的微光忽明忽暗,把这片珊瑚迷宫照得像座不夜城,亮处能看清珊瑚虫细微的蠕动,暗处又藏着不知多少深海生物的私语。
上书言就在这样的迷宫里游弋。三百岁的她早过了鲛人族两百岁成年的坎,银蓝色长发在水中铺展时,能漫过半片珊瑚礁——那是鲛人族引以为傲的资本,发间缠着几缕淡青的海草,是今早穿过海草林时挂的,她瞥了一眼,懒得抬手拂去,仿佛那是她与这片水域相融的证明。
发梢的珍珠是族里大巫亲赐的成年礼,每一颗都磨得圆润光滑,此刻随着她的动作轻轻相撞,脆响细得像蛛丝断裂,刚冒头就被水流悄无声息地吞了去。
她的鱼尾比族里任何鲛人都要修长,鳞片密得能数出层数,在光线下转着靛蓝到浅紫的弧光,尾鳍边缘泛着的银白像淬了月光,带着一丝清冷的光泽。
摆尾时避开尖锐珊瑚的弧度精准得像用尺量过,轻盈得能让水流托着她飘,可若细看,会发现她的尾鳍偶尔会故意往最嫩的海草叶上蹭,带起一串细水花——那是她三百年来没改的小性子,仗着对这片水域熟稔无比,总爱跟这些不会说话的草木逗趣,仿佛这样就能打破深海的寂静。
她本是来采冷泉边的凝露草。那草只长在冰碴子似的冷泉旁,叶片细长,泛着淡淡的蓝光,叶片上的露珠要用鲛人的歌声催下来,调在饮水中能让嗓音清透如冰泉,是鲛人族祭祀时必不可少的灵物。
她指尖都快触到冷泉冒起的白气了,却猛地顿住——不是怕冰,而是一种陌生的气息正从远处漫过来。
那气息带着点暖,不是阳光晒透海水的那种温和,而是像地底熔浆渗出来的热,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混着冷泉的寒气往她鼻尖钻,搅得她鼻腔发痒。鳞渊境的海兽早被她打服了,见了她的影子就躲,哪敢带着这种陌生又强势的气息闯禁地?
上书言眯起眼,细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悄没声儿地往一丛最大的玫瑰珊瑚后缩——那珊瑚枝桠密得能藏住她半个人,红色的珊瑚虫触须扫过她脸颊,带着一丝微痒的触感,痒得她差点动了动,又硬生生忍住,屏住了呼吸。
下一秒,那气息的主人就撞进了她眼里。
是龙。
上书言在族里的《山海图录》上见过龙的画像:要么是漆黑鳞甲、獠牙外露的凶兽,喷口气就能掀翻渔船,眼神里满是暴戾;要么是周身绕雷、昂首云端的神物,眼神冷得能冻住云,带着俯视众生的漠然。可眼前这条,跟画里的都不一样。
他的鳞是莹白的,像用月光雕成的玉,每一片都泛着温润的光泽,却又透着股压人的威严——就像仙舟上那些供在庙里的玉像,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却又带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气场,让人不敢随便触碰。
龙角弯出优美的弧,像是被最巧的工匠精心打磨过,尖上的金芒像能刺破水流的阻碍,散发着锐利的光芒;脊背的鳍排得整整齐齐,如刀刃般锋利,边缘却泛着柔和的柔光,让那刀刃似的形状都柔和了些。
最惹眼的是他的眼睛,竖瞳是剔透的金,像是融化的黄金,扫过来时,连珊瑚丛里最跳脱的荧光虾都瞬间定住了,连暗流都像被他看怕了,乖乖地停在原地,不敢有丝毫流动。
他游得极稳,庞大的身躯穿过珊瑚丛时,动作精准得不可思议,连一片细小的珊瑚虫都没碰掉,龙尾轻摆间,身后拖出长长的光带,像一颗流星不小心坠进了深海,把幽蓝的水划开一道亮痕,又在他游过之后慢慢合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上书言看得忘了动。她见过能一口吞掉渔船的深海巨鲨,那家伙凶是凶,可身上只有蛮横的戾气,没有这龙身上的迫人气势;也见过族里最俊美的男鲛人,鳞片能映出七彩的光,却远不及这条龙的万分之一——他身上那种又干净又威严的劲儿,像是开天辟地时就长在那儿的,让她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尾巴却不听话地轻轻拍着水,带起的水花溅在身前的珊瑚上,发出“嘀嗒”的轻响,在这寂静的深海里格外清晰。
丹枫其实早察觉到了周围的异样。持明龙尊对水流的敏感刻在骨血里,哪怕是一片鱼鳞划过水的动静都瞒不过他的感知。
他来鳞渊境是为了寻找龙眠古穴——古籍记载,那处遗迹藏着持明族轮回的秘密,关乎整个族群的未来——却没料到会在这片珊瑚丛里撞上个活物。
他放慢速度,金眸转向珊瑚后那道偷看的影子,微微侧头,姿态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是鲛人。《四海异兽录》里写过,人身鱼尾,善歌,声音能惑人心智,却没写过会有这样的眼神。
她的皮肤在蓝光里透得像冰,能清晰地看见皮下淡青色的血管,仿佛一触即破;嘴唇是自然的浅粉,被身后红珊瑚的颜色一衬,倒显出几分难得的活气。
那双海蓝色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像藏了两片最纯净的海,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可等他的目光落过去,又飞快地眯起,假装出一副冷淡的模样——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兽,明明心里慌了,偏要梗着脖子装镇定,可爱得有些笨拙。
丹枫停下动作,金眸里滑过一丝兴味。他本是来办正事的,却被这小鲛人勾住了目光。
她身上的气,清清凉凉的,带着海水特有的腥甜,偏又藏着点犟劲儿,像这片水域里带刺的珊瑚,看着扎人,凑近了才发现底下藏着柔软的珊瑚虫。
上书言被那金眸一照,像被烫了似的猛地回神。
脸颊像被温水浸过,烧得她想往珊瑚最深处钻,尾鳍下意识地往后一缩,“咔嗒”一声撞上了身后的珊瑚枝,带落几颗细小的碎石。
碎石在水中打着旋儿沉到水底,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在这静得能听见珊瑚虫呼吸的地方,响得像敲钟,震得她耳膜都有些发麻。
“该死。”她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三遍,猛地挺直腰板,故意把脸板得像块冰,海蓝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摆出“你是谁敢闯我族禁地”的冷硬模样。
可眼角的余光就是不听劝,总控制不住地往那条龙身上瞟——他的鳞片为什么会发光?是天生的,还是有什么法术?他从哪个海来的?为什么会出现在鳞渊境?
丹枫把她这点小动作全看在眼里,嘴角几不可察地往上挑了挑,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没往前靠,就原地轻轻摆了摆龙尾,一圈细密的涟漪荡开,先拂过他自己的鳞片,带起一片细碎的微光,再慢慢飘到珊瑚丛旁,轻轻拍了拍上书言的尾鳍。
那一下轻得像羽毛扫过,几乎没什么感觉,却让上书言的尾巴瞬间僵住了,连带着呼吸都顿了半拍。
水流好像在这一刻冻住了。荧光虾还在不知疲倦地闪着,远处鱼群游过的沙沙声还在响,冷泉的寒气和龙身上的暖意还在空气中较劲、交织,可不知从何时起,空气中偏偏多了点别的东西。
是试探——她在猜他是不是来抢地盘的,是不是对鳞渊境有什么企图;他在想这小鲛人会不会突然开口唱歌攻击,会不会唤来同族的帮手。是惊讶——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龙,干净、威严,又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温和;他也没见过这样别扭的鲛人,明明好奇得要命,却偏要装出冷淡的样子。
还有点别的,像水里慢慢冒上来的气泡,轻轻巧巧地悬着,谁也说不清那是什么,却让人心里莫名地发酥、发痒。
就像两滴不一样的墨,一滴是深海的幽蓝,沉静、清冷;一滴是初生的金芒,耀眼、温暖。
它们在水中不期而遇,此刻还各自凝着,界限分明,没混到一起,可谁都知道,早晚有一天,它们会晕开,会交融,缠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颜色来,再也分不清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