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再次踏足鳞渊境时,带来的暖流比初见时更显分明。
那股暖意并非来自日光,而是从他周身自然漫溢的龙息,像一汪温水悄然融进幽蓝的海水里,连冷泉旁凝结的细碎冰碴都似融化了几分。
他不再维持那身莹白龙鳞的形态,化为人身时更显清俊——月白长袍的下摆被水流拂得轻轻漾动,边缘绣着的银线在光下泛着微光,墨色长发用一根莹润的玉簪松松束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发梢还沾着未干的水光。
金眸在幽蓝的海水中愈发清亮,像盛着两簇跳跃的星火,远远望去,竟比珊瑚丛里的荧光虾还要夺目。
他从不张扬到访,每次都在冷泉附近的珊瑚丛外静静停驻。
龙息自他掌心溢出,化作一圈淡金色的涟漪,在水面轻轻荡开,层层叠叠地漫向深处——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信号,无需言语,便知彼此已至。
起初上书言总爱端着那副高冷的架子。
听见涟漪声时,她不会立刻现身,总要在珊瑚后磨蹭片刻,仿佛这样才能保住鲛人族的体面。
等游出来时,尾鳍扫过沙地会故意带起一阵细沙,让那些沙粒在水中打着旋儿飘向丹枫,语气里裹着冰碴:“今日又来做什么?鳞渊境的石头莫非比你们持明族的轮回池还好看?”
丹枫从不恼,只笑着往前挪几步。
他赤着脚踩在水底的软沙上,每一步都轻得像怕惊动了沉睡的珊瑚虫,目光却坦率得让人无法回避,仿佛能看透她所有口是心非的伪装:“听闻鲛人族的‘潮汐歌会’就快到了,书上说那是四海最盛的奇观,想问问你,究竟是什么样的景象。”
这话恰好戳中上书言的痒处。潮汐歌会是鲛人族最盛大的庆典,三百年里她亲历过十五次,却从未对谁细说过细节——倒不是不愿,只是族中同辈多觉她性子冷傲,鲜少有人敢主动搭话。
此刻被丹枫这般认真追问,她嘴上仍硬着:“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族里人凑在一处唱些老调子,吵得很。”尾鳍却不自觉地放缓了摆动,银蓝色长发在水中飘得更欢,发梢的珍珠撞出细碎的脆响,像在为她的话伴奏。
“歌会那日,整片海域的珊瑚都会跟着歌声发光,”她终究没忍住,声音放轻了些,眼底泛起细碎的光,“最老的大巫会用凝露草调的露水滴在千年贝壳里,贝壳会映出祖先的影子,他们会跟着歌声摆动尾鳍,像是从远古游来与我们相会。”
她说着,指尖轻轻划过身旁一丛红珊瑚,那珊瑚竟似有感应,枝桠上的荧光亮了几分,“去年歌会,我唱的调子让最深处的紫珊瑚都亮了,大巫说,那是祖先在夸我唱得好。”话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像个得了彩头的孩子,飞快地瞥了丹枫一眼,又慌忙移开视线。
丹枫就站在一旁静静听着,金眸里盛着毫不掩饰的认真。
等她说完,才缓缓开口,声音被水流滤得愈发温润:“持明族也有类似的仪式,在龙尊交接时,会打开轮回池。池中会浮起历代龙尊的残影,他们会对着新任龙尊讲述守护仙舟的誓言,一字一句都像刻在骨头上。”
他说起“守护”二字时,语气不自觉地沉了沉,指尖在水中轻轻划过,带起一道浅金色的光痕,那光痕久久不散,像一条细小的锁链,“只是那样的仪式,总带着些化不开的沉重。每一代龙尊接过誓言时,都像接过了一副卸不下的枷锁。”
上书言敏锐地捕捉到他语气里的疲惫。
她想起族里长辈闲谈时说过,持明族龙尊肩负着轮回的秘密,一生都在为仙舟征战,连沉睡都难得安稳。
她张了张嘴,想说“那你别当龙尊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们活得真没意思,连庆典都透着苦气。”话虽刻薄,尾鳍却轻轻摆了摆,带起一串细水花落在丹枫脚边,像是在笨拙地示好。
日子久了,两人的相处渐渐有了旁人不懂的默契。
他们会沿着冷泉旁的礁石慢慢走,丹枫的步子总是放得极慢,刻意配合着上书言游弋的速度,偶尔被尖锐的礁石绊到,也只是轻笑一声,从不抱怨。
上书言则会特意避开那些长着利刺的珊瑚,还会用尾鳍拨过一丛丛发光的海草,让那些蓝绿色的荧光落在丹枫的长袍上,看那月白的布料被映得像缀了星子,眼底便会偷偷漾起笑意。
一次,丹枫指着一簇依附在礁石上的紫色海葵问:“这东西看着软乎乎的,会动吗?”他说着,伸手想去碰,指尖刚要触到海葵的触手,那海葵突然猛地收缩,喷出一串细小的墨汁。
丹枫没防备,脸颊上顿时沾了几点墨色,像幅清雅的画卷被溅了墨点,显得有些滑稽。
上书言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笑出了声。那笑声清脆得像冰珠落进玉盘,在寂静的深海里荡开,连冷泉的寒气都似被这笑声暖化了几分——那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如此明朗的笑意,海蓝色的眼眸弯成了月牙,里面盛着细碎的光,像冰泉突然解冻,连声音都带着清甜的水汽。
丹枫愣了愣,抬手抹了把脸,非但没恼,反而望着她笑,金眸里的暖意几乎要溢出来:“原来鲛人笑起来是这样的,比珊瑚丛里的光还要亮。”
上书言顿时收了笑,脸颊“腾”地泛起薄红,像被珊瑚的红晕染了似的。
她猛地扎进水里,只露出半张脸瞪他,尾鳍在水下慌乱地摆着,带起一阵漩涡:“笑什么笑!再笑我就喊族里人来赶你走!”话虽凶,眼底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连银蓝色的长发都在水里欢快地打着转。
他们聊的话题越来越深,像潜游到了更深的海域,触到了彼此藏在深处的心事。
上书言会说起自己两百岁时,为了保护族里刚孵化的幼崽,独自在暗礁区击退过一群凶猛的虎鲨。“那时我尾鳍被鲨鱼的利齿划了道大口子,血把海水都染红了,”她说着,指尖轻轻划过尾鳍上那道几乎看不见的浅痕,语气里带着少年人的骄傲,“可我没退,硬是把它们赶跑了。幼崽们现在见了我,还会喊我‘上书言姐姐’呢。”
丹枫则会说起他与镜流、应星他们并肩作战的经历。他说镜流的剑快得能劈开流萤,说应星锻造的兵器能斩断最硬的玄铁,说白珩的箭术能射中百里外的飞鸟。
“我们曾一起在仙舟之外的星域斩杀过丰饶孽物,那时觉得,只要我们几个在,就没有打不赢的仗,”他望着鳞渊境深处那片漆黑的水域,金眸里闪过一丝锐利,“可丰饶孽物像杀不尽的野草,这边刚除了根,那边又冒了头。总有一天,它们会越过仙舟的防线,到那时,没人能真正置身事外。”
上书言沉默了。
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鲛人族虽久居深海,却也听过仙舟与孽物征战的传说,那些被海浪冲到鳞渊境边缘的残破甲胄,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悄悄游到他身边,第一次主动靠近他,用尾鳍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那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我们鲛人虽不擅陆战,但在水里,还没怕过谁。若是真有那么一天,鳞渊境的水域,能给你们当屏障。”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像在许下一个郑重的诺言。
丹枫低头看着她,海蓝色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影子,也映着一片澄澈的认真。
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落在她的发顶,指尖触到那些微凉的珍珠,动作温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我知道。”
那一刻,冷泉的寒气似乎都变得温暖了些。
荧光虾在珊瑚丛里窜动得更欢,留下点点光斑落在两人身上,像是谁在暗中撒下的祝福。
上书言没有躲开他的触碰,只是微微垂下眼睫,任由那阵暖意从发顶蔓延到心底,连带着尾鳍都放松下来,轻轻搭在他脚边的沙地上。
他们都没说过一个“爱”字,可那些并肩看过的海底星辰,那些不经意间相触的指尖,那些藏在刻薄话语里的关心,早已在彼此心里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
丹枫每次离开鳞渊境时,都会在袖中藏一片上书言赠予的珊瑚碎片,那碎片在他掌心微微发烫,像带着她的温度。
上书言则会在他离开后,对着冷泉旁的凝露草发呆,用指尖轻轻拨弄草叶上的露珠,想着他说的“沉重的仪式”,心里泛起一阵说不清的酸涩,像喝了未调露的海水,又咸又涩。
只是那时的他们都不知道,这样的时光有多短暂。
深海的宁静终究挡不住仙舟的战火,那些藏在温柔里的情愫,终将在日后的硝烟中,被染上洗不掉的血色印记。
就像此刻他们脚下的沙地,看似平静,却早已埋下了暗流涌动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