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书里见过她的名字——上书言。
卷宗上的字迹是用仙舟特有的墨笔写就,简洁得像一段风干的往事:“鳞渊境鲛人族,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擅控水之力,歌声可扰心神,曾以潮汐歌平息深海暗流。”
那时只当是段寻常记载,毕竟仙舟与鲛人族素来井水不犯河水,鳞渊境的深海与仙舟的陆地,隔着的不仅是洋流,更是两族千百年来的疏离。
谁能想到,这三个字后来会与“云上五骁”的命运紧紧缠在一起,像珊瑚的枝桠,盘根错节,再也分不开。
真正对上话,是在倏忽之乱最吃紧的时候。
那时苍漠海峡的防线已经摇摇欲坠,第三卫所全灭的消息刚传到主营,士兵们连轴转了三天三夜,眼窝深陷,甲胄上的血渍结了痂又被新的血浸透。
连景元都熬红了眼,握着兵符的手微微发颤。她就是在那时找到军营的,银蓝色的长发还在滴水,发梢的水珠落在干燥的木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尾鳍上沾着深海的黑泥和细碎的珊瑚渣,踩在木板上,每一步都带着生涩的踉跄,像刚学会走路的幼兽,却硬是没晃一下,脊背挺得笔直。
“我要参战。”她站在帐外,海风掀起她的发,露出海蓝色的眼眸。
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投入滚油,穿透了帐内的喧嚣——那里正弥漫着伤兵的呻吟、将领的争执,还有沙盘上棋子被推倒的脆响。
我正低头看着战报,笔尖的墨汁滴在“水下暗渠防御薄弱,孽物已突破三处”几个字上,晕开一片模糊的黑。
抬头时,正对上她的目光——那目光里的倔强,像极了被逼到绝境却不肯认输的幼兽,明明尾鳍在地面上站不稳,每一次起落都带着细微的颤抖,眼底却燃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鲛人从不参与陆上战事,这是你们的族规。”
我提醒她,指尖叩了叩案上的卷宗,那里记载着鲛人族避世的传统,纸页都已泛黄发脆。
她却摇了摇头,尾鳍在木板上轻轻扫过,留下一道弯弯曲曲的湿痕,像一条没写完的弧线:“鳞渊境的海水连着仙舟的洋流,就像珊瑚的根连着海底的岩石。
孽物要是破了防线,顺着洋流钻进深海,我们躲到哪里去?”她顿了顿,海蓝色的眼眸扫过帐内的伤兵,声音更沉了些,“我能在水下作战,暗渠里的孽物,交给我。”
字字清晰,像冰锥落在铁板上,脆生生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连海风都仿佛为她停了一瞬。
后来看她与丹枫配合,才明白什么是“默契”。
她对水流的敏感远超常人,仿佛能听懂每一滴水的语言——丹枫龙息尚未凝聚的瞬间,她便能从暗渠里水流的细微震颤中,感知到孽物的方位。
有次丹枫被三头长着巨钳的孽物缠住,左后方的龙鳞因旧伤脱落,露出一片脆弱的皮肉,眼看就要被巨钳击中。
她那时正在三丈外清理另一处暗渠,听见水流异动,尾鳍猛地拍向水面,一道凝聚了灵力的水箭“嗖”地射出,精准地撞在孽物的关节处,巨钳应声而落。
而丹枫的龙息也总像长了眼睛,喷吐时总会刻意绕开她的方向,金色的火焰在她身侧炸开,映得她银蓝色的长发泛着金光,却连她的发梢都没燎到半分,仿佛那火焰也知道要护着她。
他们很少说话,却像共用一颗心脏。
她抬眼的瞬间,丹枫便知该向左还是向右;丹枫龙尾摆动的弧度,她便能算出下一波攻击的角度,提前用尾鳍卷起水流,为他筑起一道透明的屏障。
有次应星擦着他的玄铁刃,打趣说“你们俩比我和我的锤子还亲,连喘气都能对上拍子”,丹枫没说话,耳根却红了,像被龙息燎过的朝霞;而她转过身,背对着我们,尾鳍却悄悄在水里画了个圈,溅起细碎的水花,像在偷笑,又像在害羞。
她牺牲那天,苍漠海峡的海水都红透了。不是孽物那种令人作呕的墨绿,是鲛人的血——那种带着深海珍珠光泽的鲜红,混着龙尊的金,在海面上漫开,像一块被揉碎的晚霞,美得让人窒息,又疼得让人心脏发紧。
我站在主舰的瞭望塔上,看得清清楚楚——那墨绿色的毒液像一条扭曲的蛇,从孽物那张布满褶皱的嘴里喷出来,带着刺鼻的酸腐味,直扑丹枫心口。
那时他刚用龙息扫清前方的孽群,灵力耗尽,旧伤复发,连抬手格挡的力气都快没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毒液逼近。
她扑过去的速度比白珩的箭还快,像一片被狂风卷走的海浪,银蓝色的长发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硬生生挡在了中间。
毒液落在她背上的瞬间,“滋滋”的腐蚀声刺得人耳膜生疼,那声音里,有她鳞片崩裂的脆响,有她强忍着没喊出来的痛,还有丹枫撕心裂肺的嘶吼。
丹枫抱着她跪在甲板上,龙角断裂的地方流着金色的血,一滴滴落在她银蓝色的长发上,像融化的星辰坠进了深海。
他死死抱着她,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抠进她的皮肉里,景元和白珩上去拉他,他却像疯了一样甩开,喉咙里发出的不是龙吟,是野兽受伤后的呜咽,低沉、压抑,却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听得人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喘不过气。
我想起她刚来时,说“我能在水下作战”的模样,尾鳍在木板上踉跄,却不肯扶任何人递来的手。
想起她总说“仙舟的事与我无关”,却在丹枫受伤时,第一个冲过去,用凝露草和自己的灵力为他包扎,指尖触到他伤口时,比自己受伤还紧张。
想起她偷偷在丹枫的行囊里塞深海浆果,被发现时嘴硬说“吃腻了,扔了可惜”,耳根却红得像珊瑚。
原来有些羁绊,早已越过深海与陆地的界限,越过“族规”与“责任”的条条框框,像暗渠里的水流,悄无声息地渗透了每一寸缝隙。她嘴上说着“无关”,心里却把丹枫的安危、仙舟的存亡,都当成了自己的事。
那个总把“鲛人不掺和陆上事”挂在嘴边的姑娘,最终却用命护了仙舟的龙尊,护了这片她曾说“与我无关”的土地。
战后清理战场时,在暗渠最深处找到了她的水纹刃。
刃上还沾着孽物墨绿色的血,刀柄缠着几缕银蓝色的发丝——那是她刚来时,丹枫用自己的龙鳞粉末为她磨利的刀,说“水下作战,刃要够快,才不会被孽物的触须缠住”。
如今刀还在,人却化作了鳞渊境的泡沫,散在了洋流里,只留下丹枫手里那串断了线的珍珠——那是她为他缝护腕时多出来的,他一直攥在手里,珍珠的棱角把掌心磨出了血,却始终不肯松开。
月光落在珍珠上,闪着冰凉的光,像她最后留在他额头上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