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实在没怎么说过话。
应星的世界里,向来只有熔炉里跳跃的烈焰、玄铁锭子冰冷的硬度,还有锻锤落下时那声震耳欲聋的“铿锵”。
那是他最熟悉的语言,简单、直接,像他手里的铁器一样,藏不住半分虚饰。
对鲛人这种生灵,印象也只停留在古籍里的记载:“居于深海,人身鱼尾,歌声能惑人心智”,模糊得像隔了层磨砂玻璃,直到那年冬天,丹枫裹着一身风雪来工坊修他的龙角护具,我才第一次真切地触碰到她的存在。
那天雪下得紧,鹅毛大雪扑在工坊的铁皮屋顶上,发出“簌簌”的声响,连熔炉的火光都显得黯淡了几分。
丹枫解开沾雪的外袍时,手腕上的护腕不小心滑了出来,落在铺着玄铁碎屑的工作台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那是条用鲛人族特有的深海银丝串的珍珠护腕——银丝泛着淡淡的蓝光,像是浸过三夜月光的海水,在昏暗的工坊里流转着细碎的光泽;珍珠是鳞渊境特有的白蝶贝珠,大小不一,却被人刻意按渐变排过,从靠近虎口的鸽卵大,到手腕末端的米粒小,颗颗都磨得圆润,连最细小的那颗都泛着温润的光,显然是用细砂纸打磨了无数遍。
最打眼的是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刚学写字的孩童画的线。
有的地方线拉得太急,把珍珠勒出了浅浅的痕,像被手指捏过的印记;有的地方又松垮垮的,银丝在珍珠间晃荡,露出半寸线头,风一吹就轻轻颤动。
可凑近了看,能发现每一针都扎得极深,银丝几乎要嵌进珍珠的孔眼里,针脚与针脚之间的距离却异常均匀,显然缝的时候屏住了呼吸,用了十足的力气。
“她缝的。”丹枫伸手把护腕捡起来,指尖轻轻划过那些歪扭的针脚,金眸里的光比平时柔和了许多,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像是在说一件极珍贵的宝贝,“说我总爱用龙爪直接格挡孽物的攻击,手腕最容易被利爪扫到,这珍珠质地硬,能替我挡一下。”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她练了三夜,把族里长辈给的嫁妆银线都快用完了,缝坏了两条才成了这样,送来的时候还嘴硬,说‘缝得不好,你凑合戴’。”
我捏了捏护腕上的珍珠,冰凉的质感里,竟像是藏着点深海的暖意,熨帖得很。
后来在工坊里,见过她一次。
那天我正给新铸的玄铁刃淬水,“滋啦”一声,白雾腾起,模糊了视线。
忽听门口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有小动物在探头探脑。
撩开白雾抬头时,只看见个银蓝色的背影,正踮着脚往墙角的料架上放个贝壳。
她穿着鲛人族的传统纱裙,裙摆还沾着湿泥和细碎的珊瑚渣,显然是刚从水里上来,连身上的潮气都没来得及散去。放下贝壳时动作极轻,手指捏着贝壳边缘,像是怕惊扰了熔炉里的火,可转身时尾鳍没留意门槛的高度,“咚”地扫了上去,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差点绊倒,手里的纱巾也掉在了地上。
我刚要开口问“需要帮忙吗”,她已经像被惊到的鱼,猛地窜了出去。
银蓝色的长发在空中甩成一道弧线,发梢的珍珠磕在门框上,发出“叮叮”的轻响;尾鳍拍打着地面,发出慌乱的“啪嗒”声,背影慌得像被撞见偷东西的猫,连掉在地上的纱巾都没顾上捡——那纱巾是深海的月光锦,上面绣着极小的海浪纹,看得出是精心绣的。
我走过去拿起贝壳,里面盛着半壳透明的胶状物质,带着海水的咸腥气,像冻住的海浪。
旁边压着张用海藻汁写的字条,字迹歪歪扭扭的,墨痕都晕开了,像是写字时手在抖:“深海石脂胶,融了涂在兵器接口,能防海水腐蚀,鳞渊境的老匠人说的,好用。”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波浪线,大概是想画浪花,却画得像条小蛇。
后来试了那胶,确实好用。
白珩的箭簇泡在苍漠海峡的海水里三天,箭头的防锈层都没掉一点,依旧锋利;我给丹枫铸的龙鳞匕首,刃口嵌了这胶,在咸水里泡了半月,抽出来时依旧寒光闪闪,连点锈迹都没有。
我想找机会谢她,可每次远远看见她和丹枫站在冷泉边,她要么低着头捻着衣角,手指把衣角都捻得起了毛边;要么被丹枫说两句就红了脸,转身“噗通”一声扎进水里,只露出半截银蓝色的尾巴在水面轻轻拍打着,像只怕生的小兽。那点谢意,便又咽了回去。
她死那天,苍漠海峡的浪都带着血腥味。我刚铸好一把剑,剑脊上錾了条腾云的龙,龙鳞用细錾子一点点凿出来,闪着冷光——是丹枫之前订的,说要用来斩孽物的头领,还特意嘱咐“要锋利,要能护住身边的人”。
剑刚淬完火,还带着灼手的温度,我裹了块麻布就往丹枫的营帐去。离着还有老远,就听见帐里传来龙鸣。
那声音不是平日里震慑孽物的威严咆哮,也不是战酣时的激昂嘶吼,是低低的、压抑的呜咽,像巨兽被生生剜了块肉,疼得连咆哮都发不出完整的声。
那呜咽撞在帐篷的帆布上,闷闷的,却带着股钻心的锐劲,震得我手里的剑都差点没握住——剑柄上的龙纹硌得手心生疼。
帐帘的缝隙里,漏出点金色的龙鳞光,一闪一闪的,像濒死的星辰,明明灭灭,看得人心头发紧。
我在帐外站了半晌,雪落在剑鞘上,化了又冻成冰,在鞘上结了层薄霜。最终把剑靠在帐杆上,转身回了工坊。
熔炉里的火还旺着,可烘不暖心里的冷。
有些疼,不是新铸的剑能抚平的,也不是最烈的火能烧化的。
后来那把剑,丹枫再没碰过。就挂在他帐里最显眼的位置,剑柄缠着的,正是她缝的那条珍珠护腕。
护腕上的珍珠磕掉了两颗,露出底下的银丝,银丝被磨得发亮,像道没愈合的疤,泛着冷光。
有次我去给剑上油,借着帐里的油灯细看,才发现护腕内侧用银线绣了个极小的“枫”字,针脚比别处更乱,线都缠成了疙瘩,像是缝到最后,手抖得握不住针了,却还是执拗地把最后一针扎了进去。
我忽然想起她送深海胶时,尾鳍扫过门槛的慌张背影,想起她掉在地上的月光锦纱巾,想起护腕上那些歪歪扭扭却用力的针脚。
原来有些心意,就像她缝的针脚,笨拙,慌张,带着点孩子气的倔强,却藏不住那份用尽全身力气的认真。
而这些认真,最终都成了丹枫心上那道永远淌着血的疤——连持明族漫长的轮回都磨不平,连他自己灼热的龙息都焐不热,只会在每个月圆之夜,隐隐作痛,提醒着曾经有过那样一个银蓝色的身影,笨拙地、认真地,爱过他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