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一族素来避世,千百年间,鳞渊境的深海与仙舟的陆地像是隔着两道永不相交的星河。
他们信奉“潮汐自有定数,外物皆为浮尘”,族规里明明白白写着“不踏陆地,不涉纷争”,连族里最年轻的鲛人,也只在泛黄的古籍里见过“仙舟”二字,那字迹淡漠得像从未泛起过涟漪的死水。
可她不一样——当她拖着带伤的尾鳍,一步一踉跄地站在仙舟军营门口,海蓝色的眼眸里燃着不灭的火,说出“我要参战”四个字时,连卷着硝烟的海风都仿佛为她停了一瞬,吹得她银蓝色的长发在空中凝固成一道决绝的弧线。
她尾鳍上的伤口还在渗血,鳞片脱落的地方露出粉嫩的皮肉,显然是刚从水里跋涉而来,连深海的潮气都没来得及散去。
这份勇气,便胜过许多在战场上磨了多年、早已被血腥气熏得生出倦意的仙舟士兵。他们至少还有铠甲护身,而她,带着一身深海的柔软,却敢直面陆上最狰狞的杀戮。
初见时总觉得她过于尖锐。
丹枫为她递过疗伤的药膏,瓷瓶上还印着持明族的云纹,她却挑眉,海蓝色的眼眸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戒备,说“龙尊的东西金贵,我们鲛人消受不起,怕折了寿。”
白珩拿着新做的箭囊想教她挽弓,说“水下作战也能用箭”,她转身就“噗通”一声扎进水里,尾鳍拍起的水花溅了白珩一身,水面上只留下句闷闷的“鲛人不用陆上玩意儿”。
像只浑身带刺的鱼,谁碰都要竖起尖鳍,可转头看丹枫的眼神,又藏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在意。
她会在丹枫夜里咳嗽时,悄悄往他行囊里塞润肺的海草,那海草是鳞渊境特有的“凝露草”,要在月圆之夜采摘才有效,她定是熬了整宿。
会在他龙角被孽物撞出裂痕时,别扭地从水里捞出块珊瑚胶,扔在他脚边,说“鳞渊境的老物件,比你们那些花里胡哨的药膏好用,别浪费了。”
那些关心裹在刻薄话里,像深海的珍珠藏在粗粝的贝壳里,不掰开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壳里那抹温润的光。
可看她在水下作战的样子,才知何为“深海的猎手”。
孽物在暗渠里横冲直撞,搅得水流浑浊如泥,墨绿色的毒液在水中弥漫,连最勇猛的仙舟水兵都不敢轻易下潜。
她却像一道蓝色的闪电,在乱流中穿梭自如,银蓝色的尾鳍摆动的弧度极小,却总能借着水流的力道,以最省力的方式绕到孽物身后,仿佛与水融为了一体。
手中的短刃精准地刺入孽物的复眼,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寒光,刀刃上沾着的墨绿色血液还没来得及散开,她已游向了下一个目标。
有次一头长着百足的孽物想从水下偷袭丹枫,那孽物的毒刺泛着幽蓝的光,显然有剧毒。
她那时正在五丈外清理另一处暗渠,听见水流异动的瞬间,尾鳍猛地一旋,掀起的水流在丹枫身侧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恰好挡住孽物的毒刺。
而她自己,却被那股反震的力道狠狠撞在礁石上,嘴角溢出血珠也没哼一声,只是迅速摆尾,游到丹枫身侧,低声说“小心水下的偷袭”,仿佛刚才被撞的不是她。
那尾鳍摆动的弧度里,藏着对水流的绝对掌控,更藏着“不能让他受伤”的执拗,连水花都为她的心意让道。
她护着丹枫时,眼里的决绝,和当年我们在星槎上立誓“以吾辈之躯,护仙舟万年”时一模一样。
那时镜流握着剑,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霜花在剑柄上凝结;丹枫望着仙舟的方向,金眸里燃着不灭的火,龙息在他掌心跃动;而她看着丹枫的背影,海蓝色的眼眸里,是同样的坚定。
那坚定里没有“仙舟”的宏大,只有“他”这个字,仿佛只要能护住他,哪怕粉身碎骨也甘愿,连深海赋予她的怯懦都被碾碎成了勇气。
她最后挡在丹枫身前,没有丝毫犹豫。
那墨绿色的毒液像条扭曲的毒蛇,从孽物口中喷出来时,带着刺鼻的酸腐味,连空气都被腐蚀得“滋滋”作响。
她甚至没回头看一眼,只是凭着对他气息的本能感知,像一片被狂风卷向火焰的海浪,猛地扑了过去。
那不是冲动,是早已打定主意的守护——从她踏入战场的那一刻起,从她一次次用尾鳍为丹枫挡下偷袭时起,从她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不过他一根发丝时起,就注定了会有这么一天。
她后背的鳞片被毒液蚀穿的“滋滋”声,比任何孽物的嘶吼都刺耳,却没盖过她最后那句极轻的“别怕”。
丹枫后来性情大变。
从前他虽背负龙尊的重担,眼底却总留着一丝温润——会对着鳞渊境会发光的珊瑚笑,说“这颜色像她发梢的珍珠”;会耐心听我们说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比如应星新锻的兵器有多锋利,白珩又射中了几只海鸟。
可自她死后,他眼里的光彻底灭了,金眸里只剩下化不开的寒冰,连龙息都变得比以往凛冽十倍,喷吐时带着能冻裂岩石的寒气。
他说话时带着冰碴,连景元在他面前都敛了笑意,生怕哪句话触到他的痛处。
我知道,这不是因为战事惨烈——我们见过太多生死,早已学会把伤痛藏进铠甲的缝隙里。
是他心里那处为她留的柔软,那片能让龙息都变得温暖的角落,随着她的死,彻底成了冰,冻得连轮回都无法消融。
这世间最痛的,从不是皮肉上的伤。
刀伤能愈合,骨裂能重接,哪怕断了龙角,也能在漫长岁月里重新生长。
可心里的空缺,却会随着日子一天天扩大,像暗渠里不断蔓延的裂缝,最终吞噬掉所有光亮。
丹枫后来总对着鳞渊境的方向发呆,手里攥着她缝的珍珠护腕,护腕上的针脚歪歪扭扭,却被他摸得发亮,连最细小的那颗珍珠都磨出了包浆。
他大概是想起了她骂他“笨手笨脚”时的样子,想起了她尾鳍扫过水面时泛起的涟漪,想起了她偷偷为他采凝露草时被海胆扎到的疼。
可那些回忆里,总混着她最后倒下时的血,红得刺目,连带着吹过苍漠海峡的海风都成了割人的刀,一遍遍凌迟着他的念想。
那空缺里,有她没说出口的温柔——比如她缝护腕时掉的眼泪,沾在银线上成了盐晶。
有他没来得及回应的珍视——比如他想说“你的针脚比任何铠甲都珍贵”;还有那句“等战事结束,去看花灯”的承诺。
这些都随着她的死,永远地留在了苍漠海峡的血色里,成了丹枫余生都填不满的、带着血的空洞,连持明族无尽的轮回,都洗不掉那抹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