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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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到了！”任虹在一扇贴着“高二（7）班主任 周明远”的磨砂玻璃门前停下，象征性地敲了两下，不等里面回应就大大咧咧地推开了门，“周哥！你的‘命中注定’新同学来啦！我们画室刚上演完‘蓝色生死恋’第一集，人我给你安全送达！”

门内的景象让萧域微微一怔。

预想中严肃的办公桌后并没有人。靠近窗边的位置，一个穿着崭新格子衬衫但明显不太合身的年轻男人，正陷在一张看起来过分舒适的电竞椅里，两条长腿随意地搭在旁边的矮凳上。他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盯着横握在手里的手机屏幕，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点击，嘴里还念念有词：

“上啊！切后排！切那个鲁班！我控住了！控住了！……靠！射手你爱丽丝梦游仙境呢？！这都不跟输出？！……完了完了，家要没了……”

手机里传来激昂的“Defeat”音效。

“靠！”周明远懊恼地抓了抓他那头看起来有点乱糟糟的短发对着屏幕输出：“诅咒射手明年拉不出屎！”这才抬起头，露出一张极其年轻、甚至可以称得上帅气的脸。他看起来顶多二十四五岁，眉眼清亮，带着点尚未完全褪去的学生气。看到门口的萧域和任虹，他脸上懊恼的表情瞬间切换成一个灿烂得有点过分的笑容，随手把手机往桌上一丢，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来了来了！欢迎欢迎！”周明远手忙脚乱地想把腿从矮凳上放下来，动作太急，差点连人带椅翻过去，幸好及时扶住了桌子。他站起身，那件格子衬衫果然有点紧绷，勾勒出年轻人特有的清瘦身形。他几步跨到萧域面前，热情地伸出手：“萧域是吧？久仰大名！我是周明远，以后就是你班主任了，叫周哥、老周都行！千万别叫周老师，听着像几十岁老大爷！”

萧域被这扑面而来的活力和随意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下意识地伸出手和他握了握。周明远的手细嫩有力，晃了两下，目光敏锐地扫过萧域略显紧绷的肩膀，以及他下意识护在身侧的吉他包，还有……手背上那几点已经凝固、却异常刺眼的钴蓝色印记。

“哟！这颜色……闻笙的‘抽象派艺术’？”周明远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调侃，“桓阳那大嗓门，我在走廊尽头都听见了。怎么样，我们画室这帮‘艺术家’够热情吧？‘命定的相遇’啊班长？”他朝任虹挤挤眼。

任虹笑嘻嘻地：“可不是嘛！周哥，人交给你了，我得回去监督桓阳他们打扫‘战场’了！萧域同学，拜拜！”她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跑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人。周明远示意萧域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他自己则随手拖过旁边一张椅子，反着跨坐上去，下巴搁在椅背上，姿态放松得不像个老师，倒像个邻家学长。

“坐，别拘束。喝点什么？可乐？咖啡？我这儿只有速溶的，味道跟中药差不多。”周明远指了指角落里的迷你冰箱和小型咖啡机。

“不用了，谢谢。”萧域依言坐下，身姿依旧挺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防备。吉他包小心地放在脚边。

周明远也不勉强，目光在萧域脸上停留片刻，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带着一种洞悉的温和。“刚从凌美转过来，感觉怎么样？梧桉附中，还适应吗？特别是……我们这艺术氛围浓厚的环境？”

“凌美”两个字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萧域一下。他垂在身侧的手指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声音没什么起伏：“还行。”

周明远像是没察觉他的回避，自顾自地点点头，拿起桌上那杯已经凉掉的咖啡喝了一口，随即嫌弃地皱眉放下。

“凌美啊……听说那边音乐生和美术生，泾渭分明得很？跟楚河汉界似的？”

萧域猛地抬眼看向周明远，眼神里带着一丝惊讶和更深的警惕。他没想到这位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年轻班主任，会如此直接地戳中他最敏感的点。

周明远迎着他的目光，笑容依旧，但眼神认真了几分：“不用惊讶，转学档案里多少会有点信息。而且，我在凌美那边……嗯，也有几个朋友。”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椅背。

“听说那边，美术生是金字塔尖？资源、关注度、甚至走路都自带光环？音乐生嘛……好像总矮那么一头？排练室永远在顶楼最角落，经费申请永远排在美术系后面？”

萧域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下颌线绷紧了。凌美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美术生们背着昂贵的画具箱，旁若无人地谈论着海外大师班；音乐生挤在狭小、隔音不好的排练室，申请新乐器的报告石沉大海；艺术节上，美术作品展占据着最明亮的展厅，而音乐表演往往被安排在嘈杂的礼堂角落，甚至只是开幕式暖场……那种无形的、被轻视的感觉，像一层粘腻的苔藓，一直附着在他心上。这也是他选择转学的重要原因之一。

“都过去了。”萧域的声音有些生硬。

“是吗？”周明远歪了歪头，目光落在他紧握的拳头上，“颜料印子还在手上呢，心上的印子，哪能那么快就‘过去’了？”

他的语气很轻，却像羽毛一样精准地拂过萧域心上那道未愈的伤疤。

萧域心头一震，猛地看向周明远。这位年轻的班主任，远比他想象的敏锐。

周明远忽然笑了，那笑容带着点狡黠，像只偷腥成功的狐狸。他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件紧绷的格子衬衫：“好看吗？”

“……？”实话实说，不太好看，萧域不明所以。

“丑死了是吧？”周明远毫不在意地自嘲，“任虹那丫头肯定又说我特意穿来给你留好印象。其实吧，”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带着分享秘密般的亲昵，“是因为我对象——当年就是因为我穿着这样的傻乎乎的格子衫，在音乐节上弹了首破吉他，才看上我的！他说，在一群花里胡哨的摇滚青年里，我这股‘理工男’的土气，特别清新脱俗！”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

萧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和自黑弄得有些懵。

“我是学音乐的。”周明远止住笑，看着萧域的眼睛，清晰地说，“正经八百的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毕业。”

萧域彻底愣住了。眼前这个穿着格子衫、窝在电竞椅里打王者、办公室乱糟糟的男人……是学音乐的？还是作曲系？

“很意外？”周明远耸耸肩，“后来嘛，阴差阳错，考了个教师资格证，又因为有点绘画底子——纯粹是小时候被逼着学的，跟闻笙他们那种天才没法比——就被分来管艺术班了。”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绿茵茵的操场，“在凌美那种地方，音乐生可能觉得被美术生压了一头。但在这里，萧域，”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艺术没有高低贵贱，只有表达方式的不同。”

他走回萧域面前，指着萧域手背上的钴蓝：“这颜色，是闻笙调出来的。他能用颜料捕捉光影，凝固瞬间。”他又指了指萧域脚边的吉他包，“而你，能用琴弦震动空气，编织情绪。一幅画能让人驻足凝视，一首曲子能让人心潮澎湃。你能说哪个更高级？哪个更重要？”

周明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梧桉附中的艺术班，没有谁比谁高人一等。美术生不会因为多几支进口颜料就鼻孔朝天，音乐生也不会因为抱着把破吉他就自觉低人一头。我们这儿，只论热爱，不论出身；只看作品，不看标签。闻笙他们画室里闹哄哄的，但谁要是敢说音乐生一句不好……”他顿了顿，有些好笑道：“你信不信桓阳第一个冲上去理论？宋夜那小子看着闷，键盘侠功力可深着呢，能在论坛上跟人辩论三天三夜不带重样儿的！”

他拍了拍萧域的肩膀，那力道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温度：“所以，把你从凌美带来的那点……嗯，‘美术生优越感PTSD’，收一收，放一放。在这里，你只需要关心两件事：一是你的琴技有没有进步，二是……”他促狭地眨眨眼，“别被闻笙那小子的颜料再误伤了，他最近好像迷上了泼墨山水，攻击范围有点大。”

萧域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班主任。他随性，甚至有点“不靠谱”，打游戏会骂队友，穿衣服没品位，办公桌乱得像被轰炸过。但他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有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通透和未经世故磨损的真诚。他轻描淡写的话语，像一阵温和的风，吹散了萧域心头积压已久的、关于身份差异的阴霾和屈辱感。那钴蓝色的印记，仿佛不再是一种尴尬的污迹，而变成了一个融入新环境的、带着点戏剧性的起点。

心里的某块坚冰，在周明远爽朗的笑声和窗外透进来的明亮阳光中，悄然融化了一丝缝隙。他低头看着手背上的蓝色，又看了看脚边的吉他包，一种久违的、陌生的轻松感，悄然弥漫开来。

“好了，”周明远伸了个懒腰，重新拿起桌上的手机，“认识流程走完了，心理按摩也做完了。要不要来一局？我鲁班贼溜……呃，好吧，刚才那把是意外！”他看到萧域略显无语的眼神，立刻改口，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大男孩般灿烂又有点赖皮的笑容，“带你上分啊，新同学？就当……班主任的特别关怀？”

办公室外，阳光正好。画室的方向隐约传来桓阳的大嗓门和模糊的笑闹声。萧域紧绷的肩膀，终于微微松弛了下来。他看着周明远手机屏幕上闪烁的游戏界面，又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的钴蓝，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这个梧桉附中，这个高二（7）班，这个打王者的24岁班主任……似乎真的，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