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二次手术很成功
江云川站在重症监护室外,隔着玻璃看着那个浑身插满管子的老人,手指抠着掌心的旧伤,直到渗出血珠才感觉到疼。国外来的专家团队刚离开,护士说手术很顺利,只要度过术后观察期,就能转入普通病房做康复治疗了。
走廊里的消毒水味浓得呛人,混着窗外飘进来的雨丝,潮得人骨头缝里都发疼。他掏出手机想给护工打个电话,屏幕亮起时,恰好弹出一条娱乐新闻推送——《陆星纪与林薇薇订婚宴后首同框,共赴欧洲度假,好事将近》。
照片上的两人站在机场VIP通道,林薇薇挽着陆星纪的胳膊,笑靥如花地对着镜头,而陆星纪……江云川的指尖顿住,屏幕上的男人侧脸冷硬,墨镜遮住了半张脸,却能看见他紧抿的唇角,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意。
像极了七年前那个被他按掉电话的深夜,他躲在窗帘后看见的陆星纪——那时少年站在楼下的雨里,仰头望着他的窗户,白衬衫湿透了,肩膀却挺得笔直,像株不肯弯腰的白杨。
江云川的喉结滚了滚,按灭屏幕时,指腹蹭过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这张脸比七年前瘦了太多,眼下的青黑重得像化不开的墨,唯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少年时的执拗,只是此刻里面盛满了化不开的疲惫。
他转身去缴费处,手术费和专家会诊费加起来是个天文数字,张助理说陆星纪已经全额缴清了,让他别担心钱的事。可江云川知道,这笔钱像条无形的锁链,一头拴着他父亲的命,另一头攥在陆星纪手里,只要对方轻轻一扯,他就会粉身碎骨。
“江先生,这是您父亲的用药清单。”护士递来一张单子,语气带着同情,“进口药副作用小,但价格……”
“用进口的。”江云川接过单子,指尖发颤。
他不能让父亲再受委屈了。
从缴费处出来时,雨下得更大了。他没带伞,走到医院门口时,看见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是陆星纪的车。张助理坐在驾驶座上,看见他出来,立刻推开车门撑着伞跑过来:“江先生,陆总让我送您回去。”
“不用了。”江云川往后退了半步,雨水打湿了他的刘海,贴在额头上,“钱我会尽快还,麻烦你转告他。”
“江先生,”张助理把伞往他这边倾了倾,压低声音,“陆总他……根本不在乎这笔钱。他让我给您带句话,说只要您愿意,随时可以去找他。”
“找他干什么?”江云川笑了,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恭喜他订婚快乐?还是谢谢他赏我父亲一条命?”
张助理的脸白了白,嗫嚅着说不出话。
江云川没再理他,转身冲进雨里。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衣服,冻得他牙齿打颤,可心里的那点暖意,却比七年前陆星纪塞给他的那把伞还要烫——那天的雨里有栀子花香,而今天的雨里,只有蚀骨的寒意。
他跑过三个路口才拦到出租车,上车时浑身都在发抖。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好几眼,递过来一条干毛巾:“小伙子,这么大的雨怎么不打伞?淋病了可划不来。”
江云川接过毛巾擦了擦脸,没说话。他想起高三那年的暴雨,他也是这样浑身湿透地冲进教室,陆星纪二话不说把自己的校服外套脱下来给他披上,少年身上的温度透过布料渗过来,烫得他耳根发红。
那时的校服带着皂角香,混着少年人干净的汗味,他裹在身上整整一天,连午休都不敢趴着睡,怕压皱了衣角。后来他把外套洗干净熨平整,想在还给他的时候说句“谢谢”,却在衣领内侧发现了用钢笔写的小字——“川川的”。
字迹被水洗得发淡,却像烙铁一样烫在他心上。
出租车在老旧小区门口停下,江云川付了钱,刚推开车门,就看见楼道口站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穿着黑色冲锋衣,手里攥着个保温桶,头发和肩膀都湿透了,正仰头望着他住的那扇窗,像尊被雨浇透的石像。
江云川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直到那人转过身,他才看清那张脸——是陆星纪。
他摘下墨镜,露出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面盛着比窗外的雨还沉的疲惫。他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保温桶递过来,动作和七年前那个雨天塞给他伞时一模一样。
“你怎么……”江云川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指尖冰凉。新闻里不是说他去欧洲了吗?
陆星纪没回答,只是把保温桶往他怀里塞了塞,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刚做的馄饨,还热。”
是他以前最爱吃的荠菜馄饨,高三那年陆星纪的奶奶来学校看他,特意多做了一份让他带给自己。那时的馄饨汤里飘着葱花,辣椒油是陆星纪自己炸的,辣得他眼泪直流,少年却在旁边笑得开怀,递过来的矿泉水瓶上,还贴着张画着笑脸的便利贴。
江云川抱着怀里温热的保温桶,雨水顺着发梢滴进衣领,冷得他打了个寒颤,眼眶却热得发疼:“你不是去欧洲了吗?”
陆星纪的喉结滚了滚,避开他的视线看向别处:“没去成。”
“为什么?”
“我爸又住院了。”他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老毛病,需要人盯着。”
江云川想起陆父那天在医院冰冷的眼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他知道这“老毛病”多半是气出来的,陆星纪为了他,已经把自己活成了两头为难的夹心饼干。
“陆星纪,”江云川把保温桶递回去,声音冷得像冰,“我们已经说清楚了。”
陆星纪的指尖猛地收紧,保温桶的边缘硌得他手心发红:“我只是来送碗馄饨。”
“我不需要。”江云川后退一步,雨水打在他脸上,疼得他睁不开眼,“你的钱,你的人情,我会一点一点还。但我们之间,到此为止了。你该回你的欧洲去,该……”
“我没订机票。”陆星纪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又很快压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张照片是合成的,我根本没去机场。江云川,我不能……”
“你不能什么?”江云川看着他泛红的眼角,忽然觉得很可笑,“不能放下陆家的继承权?不能对林薇薇负责?还是不能……彻底忘了我?”
这句话像根针,精准地扎在两人之间那层早已溃烂的窗户纸上。陆星纪的脸色瞬间白了,攥着保温桶的手指关节泛白,指腹因为用力而泛青。
“我订过三次机票。”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第一次是七年前高考结束,我想去找你,被我爸锁在家里。第二次是三年前,我查到你在这家医院做护工,买了最早的航班,却在机场接到你爸病危的电话。第三次……”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江云川,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一样蔓延开:“第三次就是昨天,我想带你走,不管陆家,不管林薇薇,不管……”
“够了!”江云川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旧伤里,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陆星纪,你别再自欺欺人了!你走不了的!你的责任,你的家族,你的……未婚妻,哪一样是你能丢下的?你以为我们还是十七岁吗?一句‘跟我走’就能不管不顾了?”
他看着陆星纪苍白的脸,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绝望:“我们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你是陆氏集团的继承人,我是欠了一屁股债的穷小子,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七年,是永远都跨不过去的鸿沟!”
陆星纪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看着江云川指尖滴落的血珠,混着雨水砸在地上,晕开一朵朵刺眼的红,忽然想起高三那年的篮球场——江云川被飞来的篮球砸中额头,血流进眼睛里,他背着他往医务室跑,少年趴在他背上,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却还在说“我没事”。
那时的血是热的,带着少年逞强的倔强。
现在的血是冷的,混着雨水和绝望,像把钝刀,割得他心口鲜血淋漓。
“我可以不是陆氏继承人。”陆星纪的声音发颤,眼眶红得厉害,“我可以……”
“你不可以!”江云川打断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你以为你放弃一切,就能换来别人的理解吗?你以为那些等着看你笑话的人,会放过我们吗?陆星纪,你醒醒吧!我们这样的人,根本不配谈感情!”
他把保温桶往陆星纪怀里一塞,转身就往楼道里跑,脚步踉跄得像喝醉了酒。陆星纪想追上去,却被他猛地推开——江云川的力气大得惊人,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墙上,怀里的保温桶摔在地上,滚烫的馄饨汤溅出来,烫得他手背发红,他却感觉不到疼。
“别再来了。”江云川的声音从楼道深处传来,带着浓重的哭腔,“陆星纪,算我求你,别再来了……”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声亮了又灭,最后只剩下一片漆黑。陆星纪站在雨里,看着那扇紧闭的单元门,像看着一道永远关死的闸,把他和那个他等了七年的人,彻底隔在了两个世界。
怀里的保温桶滚落在地,馄饨撒了一地,被雨水泡得发胀。荠菜馅混着辣椒油在水洼里散开,像幅被揉碎的画,画里是七年前那个晚自习,两个少年头挨着头,分食一碗馄饨,辣椒油溅在草稿纸上,晕开了少年没说出口的心意。
陆星纪蹲下身,伸手去捡那些泡烂的馄饨,指尖触到冰冷的雨水时,才发现自己在发抖。他想起高三那年江云川生日,他攒了半个月的零花钱买了支钢笔,想在晚自习时给他,却看见少年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回来时眼眶通红——后来他才知道,那天江父的公司正式宣布破产,家里连给他买生日蛋糕的钱都没有了。
原来从那时起,命运就已经在他们之间划下了鸿沟。
雨越下越大,打在身上生疼。陆星纪站起身,看着那扇漆黑的窗户,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掏出手机,翻出那个加密相册,里面存着七年来他偷偷拍下的江云川——在图书馆看书的侧影,在工地搬砖的背影,在医院走廊打盹的侧脸……
每一张照片里的人都很瘦,却总是挺直着脊背,像株在石缝里挣扎生长的野草。
他曾以为自己是太阳,能照亮这株野草的世界。
到头来才发现,他只是颗坠落的星,连自己的光都守不住,只会把对方烧得遍体鳞伤。
陆星纪转身离开时,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他没回头,也没再看那扇窗,只是把手机里的加密相册设成了永久删除,像删掉那段长达七年的执念。
楼道里,江云川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楼下那道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雨幕里,才沿着墙壁滑坐在地。他捂住嘴,压抑了太久的哭声终于从指缝里溢出,混着窗外的雨声,像头受伤的野兽在黑暗里呜咽。
他知道陆星纪不会再来了。
这次是真的不会再来了。
那个说过“等你多久都愿意”的人,那个为了他和全世界为敌的人,最终还是被他亲手推开了。
江云川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借着楼道微弱的光看清——是枚磨得发亮的银戒指,内侧刻着极小的“星”字。这是他前几天在整理旧物时发现的,藏在那个装着明信片的盒子最底层,是七年前毕业典礼那天,陆星纪塞给他的礼物,他当时没敢打开,后来搬家时弄丢了,没想到会在这里找到。
原来他早就收到了少年的心意,却因为懦弱和自卑,把它藏了七年,直到锈迹斑斑才敢拿出来。
江云川把戒指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的伤口,疼得他浑身发抖。他想起高三那年的最后一节晚自习,陆星纪在草稿纸上写了又划,最后塞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三个字:“等我。”
那时的他以为,这个“等”是短暂的,是高考结束后的并肩同行。
却没想到,这个“等”字,横跨了七年的光阴,耗尽了两人所有的热情,最终只等来一场盛大的告别。
窗外的雨还在下,比之前更大了,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像是在为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奏响一曲悲伤的挽歌。
江云川蜷缩在楼道的角落里,任由眼泪浸湿衣袖。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和陆星纪之间,只剩下无尽的距离和无法言说的伤痛。他们的故事,从校园里那场青涩的暗恋开始,最终在这冰冷的都市里,走向了一个无比虐心的结局。
而他,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只是在很多个午夜梦回,他还是会想起那个下雨的傍晚,少年把伞塞给他,转身跑进雨里的背影,白衬衫贴在背上,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轮廓。那时的雨里有栀子花香,有少年滚烫的心意,还有他没敢说出口的那句——
“陆星纪,我也喜欢你。”
这句话,终究是烂在了时光里,像颗永远无法抵达星空的流星,在坠落的瞬间,燃尽了所有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