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星纪第二次醒来时,病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输液管里的药液正一滴滴往下落,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被子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动了动手指,触到一片冰凉——是江云川昨晚趴着睡过的地方,余温早就散了。
床头柜上放着个白色药盒,下面压着张便签,是江云川的字迹,清隽有力,却透着几分仓促:「按时吃止痛药,别乱动。」
没有署名,没有多余的话,像他们之间隔着的那层玻璃,看得见轮廓,摸不着温度。
陆星纪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喉间泛起苦涩。他记得高三那年,江云川给他抄的物理笔记,最后总会画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旁边写着「陆大少爷加油」;记得他感冒时,江云川偷偷放在他桌洞里的感冒药,包装上贴着手写的服用说明,字迹被汗水洇得发皱;记得他生日那天,江云川送他的钢笔,笔帽里藏着张小纸条,写着「愿你前程似锦」。
那时候的字,是带着温度的。
「陆先生,该换药了。」护士推门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右腿的石膏已经拆了,伤口愈合得不算好,纱布拆开时,狰狞的疤痕像条蜈蚣爬在皮肤上。护士动作很轻,他却还是疼得冒冷汗,视线落在门口,期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会像前几天一样,端着病历本走进来。
可直到护士换完药离开,门口依然空荡荡的。
手机在枕头底下震动,是助理发来的消息,附了张照片——江云川穿着白大褂,正在手术室门口和同事说话,侧脸专注,眼下的乌青淡了些,却还是看得清。
「江医生今天有三台手术,早上七点就进手术室了。」助理在消息里补充道,「苏小姐让我问您,中午想吃什么?」
陆星纪没回,把手机扔回枕头底下。
苏晚又来了。提着保温桶,坐在床边给她剥橘子,语气温柔:「阿姨炖了鸽子汤,给你补补身子。医生说你恢复得慢,得好好养着。」
他没胃口,却还是点了点头。苏晚的指甲涂着裸粉色的指甲油,剥橘子时,指尖沾着橘络,像极了高三那年,隔壁班女生塞给他的橘子,也是这样精致,却带着不属于他的甜。
那时候江云川坐在他前桌,听到女生的告白,笔尖顿了顿,演算纸被戳出个小洞。他拒绝女生后,转过去看江云川,发现他耳根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想吃?」他把橘子递过去。
江云川头也没抬:「不要。」
「甜的。」
「牙酸。」
最后他还是把橘子塞进了江云川的抽屉。第二天早自习,看到抽屉里多了颗大白兔奶糖,糖纸皱巴巴的,像是被攥了很久。
「陆星纪?」苏晚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在想什么?」
「没什么。」他收回目光,看向窗外,「今天天气不错。」
「是啊,」苏晚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等你好点了,我们去郊外的庄园散心吧?你以前不是说喜欢那里的银杏林吗?」
他确实说过。高三那年秋游,他和江云川在银杏林里捡了一下午的银杏叶,江云川说要做标本,结果被他抢去,夹在了物理笔记本里。后来那本笔记本被他翻得卷了边,银杏叶却一直没掉出来,直到七年前他去国外,才发现笔记本不见了。
「再说吧。」他敷衍道。
苏晚没再说话,安静地削着苹果。病房里很静,只有苹果皮落地的轻响,和他心里越来越清晰的念头——他想见江云川。
哪怕只是看一眼,哪怕只是听他说一句冷冰冰的「陆先生该换药了」。
下午三点,江云川终于来了。
穿着手术服,口罩还挂在下巴上,额头上沾着薄汗,看到苏晚,愣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陆先生,该检查了。」
他的声音带着刚下手术台的疲惫,却还是保持着医生的冷静。检查伤口时,指尖带着消毒水的凉意,触到他皮肤的瞬间,陆星纪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疼?」江云川抬头看他,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没事。」
他的指尖很稳,按压伤口周围时,力道恰到好处。陆星纪盯着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像小扇子,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他想起高三那年,江云川给他讲题,也是这样低着头,阳光落在他睫毛上,像撒了把金粉。
「恢复得还行,就是有点炎症。」江云川收回手,在病历本上写字,「抗生素得加量。」
「江医生辛苦了。」苏晚递过一杯水,「刚下手术台吧?喝口水歇歇。」
「谢谢,不用。」江云川合上病历本,「我还有事,先走了。」
「等等。」陆星纪突然开口。
江云川停下脚步,没回头。
「晚上……」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紧,「你能过来一趟吗?我有东西给你。」
江云川沉默了几秒,才淡淡地说:「我今晚夜班,可能没时间。」
「那明天呢?」
「明天有早会。」
拒绝得干脆利落,不留一点余地。陆星纪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苏晚把水杯放在桌上,轻声说:「星纪,你别逼他了。」
他没说话,闭上了眼睛。
晚上九点,江云川还是来了。
手里拿着文件夹,像是路过。看到坐在床上看文件的陆星纪,愣了一下:「还没睡?」
「等你。」陆星纪把文件放在一边,从床头柜拿出个铁盒子,「给你的。」
铁盒子是蓝色的,上面印着奥特曼,是他小学时的铅笔盒。江云川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个铅笔盒,他记得——高三那年大扫除,他从讲台底下捡出来的,当时陆星纪说扔了可惜,就让他收着了。
「什么东西?」他没接。
「你自己看。」
江云川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盒子。打开的瞬间,呼吸猛地一滞——里面是那本他以为早就丢了的物理笔记本,封面卷了边,边角磨损得厉害,却还是看得清上面的字迹。
他颤抖着手翻开,看到夹在里面的银杏叶,已经泛黄发脆,却依旧完整。再往后翻,突然掉出个东西,滚落在地上。
是颗大白兔奶糖。
糖纸已经褪色,黏糊糊的,显然是放了很久。江云川的心脏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蹲下身去捡,指尖触到糖纸的瞬间,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是高三那年,他塞进陆星纪抽屉里的那颗糖。
「我找了很久。」陆星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沙哑,「搬家的时候弄丢了,前阵子翻旧物,才在储藏室找到。」
江云川攥着那颗糖,指节泛白。糖早就过期了,硬得像块石头,却还是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像那段被他亲手埋葬的时光。
「陆星纪,你没必要这样。」他站起身,背对着他,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这些东西,早就没用了。」
「对我有用。」陆星纪看着他的背影,「云川,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不好。」江云川转过身,眼泪还挂在脸上,眼神却很坚定,「陆星纪,我们回不去了。」
「为什么回不去?」他的声音拔高,带着痛苦,「就因为我妈?就因为苏晚?我可以跟他们说清楚!我可以退婚!」
「不是因为他们。」江云川摇了摇头,「是因为我们。七年了,我们早就不是以前的样子了。你是陆氏集团的总裁,我是个小医生,我们的世界早就不一样了。」
「我不在乎!」
「我在乎!」江云川打断他,眼泪掉得更凶,「我在乎别人说我攀高枝!在乎你妈看我的眼神!在乎每次看到你和苏晚站在一起,我都觉得自己像个笑话!陆星纪,我累了,我不想再这样了!」
他把铁盒子放在桌上,转身就走,脚步踉跄。
「江云川!」陆星纪挣扎着想下床,却被右腿的剧痛拽回床上,重重地摔在床垫上,「你看着我!」
江云川猛地回头,看到他摔倒的瞬间,心脏像是被刀剜了一下,冲过去想扶他,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你看着我的眼睛说,」陆星纪的眼睛红得吓人,额头上渗着冷汗,「你说你不爱我了,是真的吗?」
江云川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看着陆星纪痛苦的眼神,那些被他深埋的爱意,像破土而出的藤蔓,瞬间将他缠绕。他想说爱,想告诉他这七年他有多想念他,有多后悔当年的离开。
可理智最终还是占了上风。他闭上眼,一字一句地说:「是真的。陆星纪,我早就不爱你了。」
陆星纪的手猛地松开了。
江云川转身冲出病房,在走廊里狂奔。夜班护士看到他,吓了一跳:「江医生,你怎么了?」
他没说话,冲进消防通道,扶着墙壁剧烈地喘息。眼泪模糊了视线,胸口疼得像要炸开。
他想起七年前在机场,陆星纪红着眼睛问他「为什么」;想起三年前在同学群里看到他和苏晚的合照,配文是「好事将近」;想起三个月前在医院重逢,他故作平静地说「陆先生,好久不见」。
原来所有的坚强,都是假的。他以为自己早已刀枪不入,却没想到,陆星纪轻轻一碰,就能让他碎得连渣都不剩。
凌晨一点,江云川查完房,路过陆星纪的病房,看到里面还亮着灯。
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透过玻璃往里看——陆星纪坐在床上,背对着门口,手里拿着那颗大白兔奶糖,指尖摩挲着褪色的糖纸,肩膀微微颤抖。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给他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晕,落寞得让人心疼。
江云川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不出声音。他转身离开,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第二天早上,陆星纪发了高烧。
体温升到三十九度五,意识模糊,嘴里不停地喊着一个名字。护士吓坏了,赶紧给江云川打电话。
江云川赶到时,陆星纪正在输液,额头敷着冰袋,眉头紧蹙,嘴唇干裂,嘴里还在呢喃:「云川……别走……」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江云川的心里。
「陆先生这是术后感染引起的高烧,情绪波动太大了。」护士在一旁解释道,「昨晚苏小姐来看他,两人好像吵架了,苏小姐哭着走的。」
江云川没说话,伸手探了探陆星纪的额头,滚烫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他拿起冰袋,重新敷在他的额头上,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珍宝。
陆星纪在睡梦中抓住了他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云川……别离开我……」
江云川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他想抽回手,却被攥得更紧。
「陆星纪,对不起……」他哽咽着,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对不起……」
对不起,当年没能告诉你我爱你。
对不起,七年来让你一个人等。
对不起,现在还是不能回应你的感情。
对不起……
他守了陆星纪一整天,直到他的体温降下来,才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路过护士站时,看到陆星纪的助理在等他。
「江医生。」助理递给他一个信封,「陆总让我交给你的。」
信封是白色的,没有署名。江云川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回到办公室,他拆开信封,里面掉出一沓照片。
都是他的照片。
有高中时的,穿着蓝白校服,在操场边看书,阳光落在他的侧脸;有大学时的,穿着白大褂,在实验室做实验,眼神专注;甚至还有他刚回国时,在医院门口买早餐的照片,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
照片背面都写着日期,从七年前到现在,一张都没断过。
最后一张照片,是他昨天在手术室门口的样子,助理拍的那张。背面写着一行字,字迹潦草,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的云川,终于回来了。」
江云川看着那张照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他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了七年的痛苦和思念,在这一刻终于决堤。
原来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在想念。
原来陆星纪一直在等他。
原来那些他以为早已被遗忘的时光,一直被陆星纪小心翼翼地珍藏着。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他拿起手机,翻到苏晚的号码。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发了条消息过去:「苏小姐,有空吗?我想跟你谈谈。」
发完消息,他把照片一张一张地放回信封,放进抽屉的最深处,和那本蓝色封面的日记放在一起。
锁好抽屉的瞬间,他像是听到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清脆得让人心惊。
窗外的天快亮了,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办公桌上,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江云川看着那缕阳光,突然想起高三那年,陆星纪在银杏林里对他说:「云川,你看,阳光总会找到缝隙的。」
那时候他信了。
可现在他才知道,有些缝隙,就算阳光照进来,也暖不了里面的寒冷。
就像他和陆星纪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七年的时光,还有现实的鸿沟,和他早已被磨平的勇气。
他拿起白大褂,穿在身上,扣好扣子,对着镜子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该去查房了。
生活还要继续,哪怕心里早已成了一片废墟。
只是不知道,当陆星纪发现那些照片不见了的时候,会不会像七年前一样,红着眼睛,问一句「为什么」。
江云川不敢想。他只能硬着头皮,一步步往前走,走向那个没有陆星纪的未来。
走廊里很静,只有他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像是踩在自己破碎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