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星纪醒过来的时候,窗外的梧桐叶正被秋风卷着打旋。
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他动了动手指,右腿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视线从模糊到清晰,最后落在趴在床边的人身上——江云川的白大褂皱巴巴的,侧脸贴着床单,睫毛很长,眼下是青黑的阴影,显然是熬了很久。
他的手还缠着纱布,虎口处渗出的血渍透过白色绷带,洇出一小片暗沉的红,像极了高三那年运动会,江云川替他拿接力棒时,被磨破的掌心。
陆星纪喉结动了动,想叫他的名字,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
江云川猛地惊醒,抬头时眼里还带着刚睡醒的茫然,看到他睁着眼,瞬间红了眼眶:“你醒了?”
他的声音发紧,伸手去按床头的呼叫铃,指尖却被陆星纪捉住。男人的手很凉,力气却大得惊人,攥得他指骨生疼。
“别叫医生。”陆星纪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先……陪我说说话。”
江云川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着陆星纪苍白的脸,嘴唇干裂起皮,眼底却亮得吓人,像困在冰窖里的火种,拼尽全力也要燃起来。
“你刚醒,需要休息。”他想抽回手,却被攥得更紧。
“我等了七年,不在乎多等这一会儿?”陆星纪笑了笑,牵扯到嘴角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还是说……你怕了?”
又是这句话。江云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上只剩惯常的冷静:“我去叫护士给你测体温。”
这次陆星纪没拦他。他看着江云川转身的背影,挺直,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僵硬,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弦,再用力一点就要断了。
护士进来的时候,陆星纪的母亲也到了。
张佩茹穿着香奈儿的套装,妆容精致,手里拎着的爱马仕包放在床头柜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没看陆星纪,反而径直走到江云川面前,语气平淡无波:“江医生,辛苦你了。后续的护理我们会请护工,就不麻烦你了。”
江云川握着病历夹的手紧了紧:“陆先生刚醒,情况还不稳定,我是他的主治医生之一,需要观察。”
“主治医生?”张佩茹挑眉,眼神里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江医生倒是敬业。不过我们已经请了国外的专家,明天就到。这里就不劳你费心了。”
话说到这份上,再留下就是自取其辱。江云川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经过病床时,陆星纪突然开口:“妈,让他留下。”
张佩茹脸色一沉:“星纪,你刚醒……”
“我说,让他留下。”陆星纪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他看着江云川,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我有话跟他说。”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张佩茹盯着江云川看了几秒,最终还是压下了火气:“我去办专家会诊的手续,你们聊。”
门关上的瞬间,陆星纪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起伏着,额头上渗出冷汗。江云川立刻走过去,想给他调整输液速度,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七年前……”陆星纪喘着气,眼神却死死锁着他,“我妈找过你,对不对?”
江云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别开脸,不敢看陆星纪的眼睛:“没有。”
“江云川!”陆星纪加重了力气,指节泛白,“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谎言被戳穿的瞬间,江云川的防线彻底崩塌。他猛地抽回手,后退一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是!她找过我!她给了我一张支票,让我离开你!那又怎么样?陆星纪,你以为我是因为钱才走的?”
他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是走了,但我没要她的钱!我靠奖学金读完了医学院,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就能站到和你平视的地方,可我错了!我永远也赶不上你,陆星纪!你生下来就在云端,而我,连仰望你的资格都没有!”
这些话在他心里憋了七年,像毒藤一样缠绕着他,日夜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今天终于说出来,带着血腥味,也带着解脱。
陆星纪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心脏像是被刀剜一样疼。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右腿的剧痛钉在床上,只能徒劳地伸出手:“云川,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江云川打断他,泪水模糊了视线,“你以为我不想跟你走吗?你以为我不想告诉你,我喜欢你,从高一那年你把伞塞给我的时候就喜欢了吗?可我不能!我爸赌债缠身,我妈卧病在床,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怎么给你幸福?你是陆家的少爷,你要继承家业,要联姻,要过你本该过的生活,而不是被我这样一个累赘拖垮!”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呢喃:“我离开你,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陆星纪的声音突然拔高,眼眶红得吓人,“谁告诉你这是为了我好?江云川,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的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江云川立刻冲过去,按下呼叫铃,同时伸手去探他的脉搏,指尖却被他死死咬住。
不重,却带着惩罚般的力道,像是要在他身上留下永久的印记。
“我等了你七年……”陆星纪的声音含糊不清,混着血腥味,“我找了你七年……你说为了我好?”
江云川的眼泪掉在他的手背上,滚烫的,像烙铁一样。他想抽回手,却被陆星纪咬得更紧,直到护士和医生冲进来,才把他们分开。
“病人颅内压升高,准备降压药!”
“心率过快,注射镇静剂!”
病房里一片混乱。江云川被护士拉到一边,看着医生围着病床忙碌,看着陆星纪在镇静剂的作用下重新陷入沉睡,看着他苍白的脸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心脏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块,空洞得发疼。
他转身冲出病房,在楼梯间里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酸灼烧着喉咙,苦得他眼泪直流。
七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已把那些伤口藏好,却没想到,只需要陆星纪一句话,就能让他溃不成军。
他想起高三毕业那天,陆星纪在火车站堵他。那时候他已经买好了去国外的机票,背着双肩包,手里攥着那张皱巴巴的录取通知书。
陆星纪跑得满头大汗,白衬衫湿了一大片,他抓住他的胳膊,眼睛红得像兔子:“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走?”
“我拿到了全额奖学金。”江云川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去国外深造,是最好的选择。”
“那我呢?”陆星纪的声音带着哽咽,“我们说好要一起考A大的,你忘了吗?”
“忘了。”江云川用力甩开他的手,声音冷得像冰,“陆星纪,我从来就没把那些话当真过。跟你做朋友,不过是想借你的光,让自己过得好一点罢了。现在我不需要了。”
他说完就走,没敢回头。火车开动的时候,他从窗户里看到陆星纪还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像,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很长。
那是他这辈子说过的最狠的话,也是最违心的话。
后来他才知道,那天陆星纪为了找他,错过了保送A大的面试。后来他又听说,陆星纪放弃了出国的机会,留在了本市的大学。再后来,消息越来越少,他只能从同学群里零星的消息中得知,陆星纪接手了家里的公司,成了商界新贵,身边有过很多伴侣,却从未有过一个长久的。
江云川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已经泛黄的信封。
这是他准备在陆星纪生日那天送给他的,里面装着他写了整整三年的日记,记录了他从高一到高三,所有不敢说出口的暗恋。可到最后,他也没敢送出去,只能在出国前,把它塞进了旧书堆里。
昨天整理东西的时候,他意外翻到了这个信封。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打开信封,拿出那本蓝色封面的日记本,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
“3月15日,晴。陆星纪今天打篮球崴了脚,我去医务室给她拿了红花油,他笑着说谢谢,露出了两颗小虎牙,好可爱。”
“6月20日,雨。他把伞给了我,自己淋着雨跑回了家,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又甜又涩。”
“9月1日,阴。他好像跟隔壁班的女生走得很近,心里有点不舒服。”
“12月31日,雪。跨年晚会,他唱了一首《小幸运》,眼神好像一直在看我。是我看错了吗?”
……
一页页翻过去,那些青涩的、笨拙的、小心翼翼的喜欢,像潮水一样涌来,将他淹没。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却原来,每一个细节都刻在骨子里,从未褪色。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科室主任打来的电话,让他去处理一个紧急病例。江云川把日记本塞回信封,放进抽屉的最深处,锁好。
他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白大褂,擦掉脸上的泪痕,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办公室。
再回到陆星纪的病房时,里面多了一个女人。
苏晚穿着粉色的连衣裙,坐在病床边削苹果,动作优雅,看到江云川进来,微笑着打招呼:“江医生。”
江云川点了点头,开始例行检查。苏晚是苏家的千金,和陆家是世交,也是外界公认的,陆星纪的未婚妻。
“星纪这次多亏了你。”苏晚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进盘子里,“我爸妈让我好好谢谢你。”
“我是医生,这是我应该做的。”江云川的声音很平淡,手里的听诊器冰凉,贴在陆星纪的胸口,能听到他平稳的心跳声。
“江医生和星纪是高中同学吧?”苏晚像是随口问道,“上次同学聚会,听他们说起过你,说你那时候成绩特别好,是星纪的‘小尾巴’呢。”
“小尾巴”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江云川的心里。他想起高中时,他总是跟在陆星纪身后,他去打球,他就在场边看书;他去食堂,他就排在他后面;他去网吧,他就坐在旁边的位置,假装玩游戏,其实一直在偷偷看他。
那时候的喜欢,简单又纯粹,以为只要一直跟着他,就能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都是过去的事了。”江云川收起听诊器,“陆先生恢复得不错,注意休息就好。”
他转身想走,苏晚却突然开口:“江医生,你是不是还喜欢星纪?”
江云川的脚步顿住了。他回过头,看到苏晚正看着他,眼神平静,却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
“苏小姐说笑了。”
“我没说笑。”苏晚放下手里的水果叉,语气认真,“你看他的眼神,骗不了人。”
江云川的心脏猛地一缩。
“但是江医生,”苏晚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身高比他矮了一个头,气势却丝毫不输,“我和星纪下个月就要订婚了。陆家需要一个能帮衬他的女主人,而你,给不了他这些。”
“我知道。”江云川的声音有些发紧,“我从来没想过要给他什么。”
“那就好。”苏晚笑了笑,笑容却不达眼底,“有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早点放手,对谁都好。”
江云川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病房。
走廊里很安静,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想起陆星纪醒过来时,抓着他的手,眼神里的痛苦和不甘;想起苏晚平静却带着威胁的话语;想起张佩茹轻蔑的眼神;想起七年前自己说过的那些狠话……
心脏像是被无数根线缠绕着,越收越紧,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走到楼梯间,拿出手机,翻到陆星纪的号码。这个号码他烂熟于心,却从来没有打过。手指在拨号键上悬停了很久,最终还是锁了屏。
有些话,错过了七年,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有些爱,注定只能藏在心底,见不得光。
江云川靠着墙壁,缓缓闭上了眼睛。窗外的秋风卷着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首悲伤的挽歌,为那段无疾而终的暗恋,也为那段注定坎坷的未来。
他不知道陆星纪醒过来后,还会不会记得他们之间的争吵。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以医生的身份,在他身边待多久。
他只知道,这场从校园开始的暗恋,早已在都市的现实里,变成了一场无望的虐恋。而他和陆星纪,就像两条平行线,曾经短暂地相交,最终还是要走向不同的方向。
只是为什么,心脏会这么疼呢?疼得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和陆星纪一样,伤得很重,很重。
走廊里的灯光昏黄,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单得像一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