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江云川和陆星纪之间最后一丝勉强维持的体面也彻底消失了。他们成了项目组里最熟悉的陌生人,交流仅限冰冷的工作邮件和必须当面确认时的只言片语。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低气压,连最迟钝的员工都能感受到两位核心人物之间那足以冻伤人的寒意。
江云川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几乎是自虐般地投入工作,用无尽的代码和文档麻痹自己。只有身体偶尔发出的抗议提醒着他极限的存在——胃部时常传来隐痛,那是饮食不规律和长期精神紧张的结果。他抽屉里常备着胃药,吞下几片,喝一口已经冷掉的咖啡,便又继续埋首于屏幕之前。
他避免一切可能与陆星纪单独相处的机会。即使是在不得不一起参加的视频会议里,他的视线也牢牢锁定在自己的笔记本屏幕上,绝不偏移一分。
陆星纪似乎亦然。他变得更加忙碌,出入公司都带着一阵冷风。他的决策依旧果决精准,甚至比以往更严苛几分,让下属们战战兢兢。只是有时,在会议间隙,或是透过办公室的百叶窗缝隙,他会下意识地望向那个角落的工位,看着那个瘦削的背影,目光复杂难辨,最终又化为一片深沉的墨色,迅速移开。
那种无声的僵持,比激烈的争吵更令人窒息。仿佛一场旷日持久的冷战,双方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坚守阵地,谁也不肯先退让一步,任由误解和猜忌的雪球越滚越大。
转机出现在一个看似寻常的下午。公司服务器突然遭到不明来源的猛烈攻击,来势汹汹,目标直指《云星之上》项目的核心数据库。警报声尖锐地响彻整个技术部,所有人员瞬间进入战时状态。
江云川是第一个发现异常并启动初级防御的人。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指在键盘上快得只剩残影。这是他的心血,更是他目前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价值的东西,绝不容有失。
陆星纪很快赶到了技术中心,他的到来让慌乱的气氛有了一丝主心骨,但他紧绷的下颌线显示出事态的严重性。
“情况?”他的声音冷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目光扫过中央大屏上不断跳动的红色警报。
技术主管语速飞快地汇报:“攻击非常针对性强,绕过了我们三层外围防御,直插核心区!江工正在试图建立反向追踪和加固内壁,但对方速度太快,而且…手法很诡异,有点像…”
“像什么?”
“有点像…我们内部测试时用过的一种压力测试模型的变种…”技术主管的声音低了下去。
一瞬间,所有隐约的猜疑似乎都有了指向。几天前的那次不愉快的客户会谈,对方公司技术总监闪烁的眼神和意有所指的“切磋交流”…再加上这熟悉的攻击模式…
陆星纪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锐利,他猛地看向江云川的方向。江云川也听到了技术主管的话,他抬起头,正好撞上陆星纪审视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震惊,有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江云川的心脏像被瞬间冰封。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明白陆星纪那一眼的含义——在最关键的危机时刻,最值得怀疑的,竟然是他这个刚刚摆脱“泄密”嫌疑的人。只因为那该死的、他曾无意中设计并废弃的测试模型雏形!
“不是我。”最终,他只是苍白地、无力地吐出这三个字。在如此确凿的“巧合”面前,这辩解显得多么空洞。
陆星纪没有回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屏幕,下颌线绷得更紧。几秒钟后,他斩钉截铁地下令:“启动最高级别应急方案!所有人,听从江云川工程师统一调度!立刻追踪攻击源,不惜一切代价,守住数据!”
命令下达得毫不犹豫,甚至将现场指挥权交给了江云川。这看似是极大的信任,却让江云川的心更沉了几分。他听出了那命令背后的决绝——这是公事公办,是基于对公司利益最大化的考量,而非对他个人的信任。
他甚至可能在想,让自己主导防御,一旦失败,便是罪证确凿吧?
一股尖锐的疼痛从胃部直窜上来,疼得他几乎弯下腰。他强行压下不适,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现在不是计较个人恩怨的时候。
他重新聚焦于屏幕,屏蔽掉所有杂念,整个世界只剩下飞速滚动的代码和攻防战线。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部署指令,分析路径,堵截漏洞。这一刻,他的才华展现得淋漓尽致,那种专注和强大,甚至让周围的技术人员都为之震撼。
陆星纪就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没有离开。他能听到江云川快速而清晰的指令声,偶尔夹杂几声因胃痛而难以抑制的细微抽气。他看着那个单薄的背影挺得笔直,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却又脆弱得下一秒就可能倒下。
他的眼神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欣赏,有懊悔,还有更多无法言说的东西。他的手在身侧微微握紧,又强迫自己松开。
时间在高度紧张中一分一秒流逝。攻击一波猛过一波,对方的顽固和狡猾超乎想象。江云川的脸色越来越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眼神里的光却越来越亮,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狠劲。
终于,在一次精妙的诱敌深入和反向围剿后,攻击源被成功锁定并反制。屏幕上刺眼的红色警报逐一熄灭,替换成了代表安全的绿色。
成功了。
技术部里爆发出如释重负的欢呼声。
江云川却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猛地松开了鼠标,整个人脱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紧闭双眼,大口地喘息,胃部的绞痛几乎让他虚脱。
一片嘈杂中,他感觉到有人走近。一股熟悉的、带着极淡雪松气息的影子笼罩了他。
他睁开眼,看到陆星纪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杯温水和一瓶新的胃药——和他抽屉里的是同一个牌子。
“吃了。”陆星纪的声音依旧听不出什么温度,但递过水杯的动作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江云川没有接。他只是抬眼看着陆星纪,眼神空洞而疲惫,仿佛刚刚那场大战耗尽了他所有的情感。
“陆总现在,”他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笑容,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千斤重砸在陆星纪心上,“是确认了我的清白,所以来施舍一点关怀吗?”
陆星纪的手臂僵在半空中,眼神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还是在想,我既然能防御住这种攻击,是否意味着我更有能力策划它?”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陆星纪心中最隐秘的角落。他确实有过一瞬间的怀疑,在危机爆发的最初那一刻。此刻被江云川如此直白、如此冰冷地揭穿,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狼狈和…恐慌。
“江云川,我…”他试图解释,却发现语言在此刻如此苍白无力。
“不必说了。”江云川缓缓站起身,避开了那杯水和药,胃部的疼痛让他微微佝偻着,却依旧强撑着不肯示弱,“危机解除了,数据保住了。陆总可以放心了。”
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过陆星纪身边,没有回头。
“至于我…”他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倦怠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哽咽,“……累了。”
他走远了,留下陆星纪独自站在原地,手里那杯温水渐渐失去温度,如同他此刻的心。
周围是员工们劫后余生的喧闹,而他们之间,却仿佛隔着一片寂静的、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崩裂的废墟。
陆星纪缓缓握紧了拳头,那瓶胃药硌得他手心生疼。他想起大学时,江云川每次熬夜做项目胃不舒服,总会可怜巴巴地蹭到他身边,像只寻求温暖的小兽。而他,总会一边皱着眉责备他不爱惜身体,一边默默地给他泡上一杯温热的蜂蜜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变成了这样?
信任如同精美的瓷器,一旦出现裂痕,即使用最小心翼翼的方式去修补,裂痕依然存在。而每一次新的误会和伤害,都是重重敲击在裂痕上的锤子,直到它彻底崩裂,碎片四溅,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都市的霓虹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陆星纪的身影拉得很长,很孤独。他站在这片繁华与喧嚣的中心,却只觉得一片冰冷的荒芜。
云星之上,或许从来都不是彼岸。
而是他们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最遥远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