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踝上冰冷的石膏,像一道沉重的枷锁,不仅锢住了行动,更将江云川彻底囚禁在了这间充斥着回忆与痛楚的公寓里。医生叮嘱的静养,于他而言,成了一种变相的酷刑。身体的疼痛尚可忍受,但那无时无刻不盘旋在脑海中的身影,那夜陆星纪惊惶失措的脸、强硬的怀抱、以及最后那熄灭所有光亮的眼神,才真正让他夜不能寐。
他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在家办公的权限很快开通,陆星纪的邮件准时抵达,公事公办地交代任务,语气冰冷得如同机器生成。那些技术难题依旧刁钻苛刻,仿佛那夜医院里那个情绪几近失控的男人只是他疼痛产生的幻觉。
他埋头编码,强迫自己忽略脚踝的不适和胃部的隐隐抽痛。效率低得可怜,常常对着一行代码发呆半天,回过神来,屏幕上映出的却是自己苍白失神的脸。
门铃在第三天下午响起。
江云川的心跳漏了一拍,某种荒谬的期待刚刚萌芽,又被他迅速掐灭。他拄着医生建议购买的拐杖,艰难地挪到门后,透过猫眼看去——是笑容得体的林小姐,手里提着一个果篮和一些高级补品。
失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一点点不该有的涟漪。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江工程师,听说你受伤了,星纪他很担心,特意让我来看看你。”林小姐的声音甜美依旧,目光却像精细的扫描仪,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江云川的狼狈和他这间略显简朴的公寓,一丝几不可见的优越感掠过眼底。
“有劳林小姐和陆总费心,小伤而已。”江云川侧身让她进来,语气平淡无波。
林小姐将东西放在桌上,视线扫过桌上吃了一半的冷掉的外卖和散落的药盒,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生病了更要好好照顾自己呀,吃这些怎么行。星纪也真是的,就知道工作工作,也不知道多关心一下下属。”
她语气亲昵地抱怨着,仿佛已是陆星纪的什么人,自然地将自己摆在了女主人的位置上。
江云川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给她倒了杯水。
“其实今天来,除了看看你,还有件事……”林小姐优雅地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进入正题,“过几天是我爸爸的生日宴,星纪他会作为我的男伴出席。你知道的,这种场合,难免会有一些媒体和朋友关注……我不希望听到任何不必要的闲言碎语,影响到两家的合作,或者……让星纪为难。”
她微笑着,眼神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警示意味:“江工程师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有些过去式,就该让它彻底过去,对吧?总是抓着不放,甚至因此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妄想,对谁都没有好处,尤其是……对你。”
话语温柔,字字如刀,精准地切割着江云川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
他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出白色。胃里开始翻江倒海地绞痛起来。
原来是这样。陆星纪让他来的?不方便亲自出面敲打,所以让未来的陆太太来提醒他摆正自己的位置,认清现实,不要成为他们光明大道上的绊脚石和污点。
真是……周到又残忍。
“林小姐多虑了。”江云川抬起眼,眼底是一片死寂的平静,“我和陆总只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不会有什么闲言碎语,我更不敢有任何‘妄想’。”
他的语气太过平静,反而让林小姐有些意外,她打量了他几秒,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丝毫口是心非的痕迹,最终却只看到一片荒芜的淡漠。
“那就好。”她满意地笑了笑,站起身,“那你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希望下次见面,是在我和星纪的订婚宴上。”
她踩着高跟鞋,翩然离去,留下满室令人窒息的香水味和更深的冰冷。
门关上的瞬间,江云川猛地冲进洗手间,伏在马桶边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部痉挛般的抽痛,混合着巨大的屈辱和绝望,几乎要将他撕裂。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他靠着冰冷的瓷砖墙滑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息,额头沁出冷汗。脚踝上的石膏沉重得让他无法动弹,像极了他在陆星纪编织的那张巨大利益与现实之网中的处境——无力挣扎,无处可逃。
那天之后,江云川变得更加沉默。他几乎屏蔽了外界的一切信息,只是疯狂地工作,用代码构建一个绝对安全、绝对可控的虚拟世界,试图将自己与现实彻底隔离。
直到一封来自大学校友会的邮件打破了他的封闭。
邮件里附了一张扫描的老照片。是大学某次校园科技节后的合影。照片上,年轻的他和陆星纪并肩站在一起,中间还隔着几个人。他微微侧着头,目光不自觉飘向身旁那个挺拔的身影,眼神清澈,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憧憬和温柔。而陆星纪,嘴角似乎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目光直视前方,并没有看他。
邮件正文写道:「整理旧物翻出老照片,感慨万千!还记得当年你俩合作的哪个智能寻路项目拿了第一吗?真是黄金搭档!时光飞逝啊……」
黄金搭档。
好遥远的一个词。
江云川怔怔地看着那张照片,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缓缓攥紧,酸涩的痛楚沿着血液蔓延至四肢百骸。
那时的阳光多么明媚,那时的风似乎都带着青草的香气。他以为只要足够努力,就能一直并肩走下去,甚至……触碰到那片看似冰冷的星辰。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他一个人的仰望和追逐。
他颤抖着手指,关掉了邮件页面。可是那张照片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反复浮现,与现在陆星纪的冷漠、林小姐的警告、以及自己被困在这方天地的狼狈形成尖锐的对比。
痛苦和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他拿起手机,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却从未在通讯录里保存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江云川以为不会有人接听,准备挂断的时候,那边终于接通了。
“……喂?”
陆星纪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疲惫,还有背景音里细微的、觥筹交错的应酬声。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江云川所有的勇气瞬间消散,只剩下铺天盖地的难堪和后悔。他握着手机,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哪位?”电话那头的陆星纪似乎有些不耐,背景音小了一些,像是他走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
江云川的心脏狂跳,呼吸变得急促。他想问他,毕业礼物到底是什么?想问他,那张照片上的瞬间,他有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动心?想问他,把他当成什么?想问他,为什么要让林小姐来羞辱他?
无数的问题堵在喉咙口,翻滚着,灼烧着。
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无法抑制哽咽的——
“……为什么?”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连背景的嘈杂声都仿佛消失了。
江云川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和压抑的抽气声。
漫长的几秒钟后,陆星纪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冰冷得像是淬了寒冰,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残忍的疏离:
“江工程师,如果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情,请在上班时间通过邮件沟通。私人时间,我不接谈公务。”
“……”
“还有,以后若非必要,请不要打这个号码。林小姐……她不希望我与其他无关人士有过多不必要的联系。”
“……”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
忙音传来,像尖锐的锥子,刺破了江云川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他缓缓放下手机,身体沿着墙壁滑落在地。他没有哭,只是睁大了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冰冷的光源,仿佛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躯壳。
胃部的绞痛再次袭来,比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如同有无数只手在里面凶狠地撕扯、翻转,痛得他浑身痉挛,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
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紧紧按住剧痛的胃部,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视线开始模糊,听觉也变得遥远。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张照片。
阳光下,少年温柔侧目的瞬间。
以及,电话里那个冰冷残忍的声音。
原来,从始至终,都是他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星芒从未想过要照耀他这片卑微的云翳。
一切,只是他一个人的痴心妄想,和……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