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上的那场近乎决裂的对话之后，江云川和陆星纪之间陷入了一种极致的冰封状态。如果说之前还残留着一丝欲说还休的牵扯和暗流涌动的痛苦，那么现在，连那丝暗流都凝固了。
他们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仅靠工作流程连接的上下级。
江云川将自己完全物化成了一个编码机器。他准时上班，高效完成所有任务，拒绝一切非必要的交流，下班时间一到便立刻离开，绝不多停留一秒。他的工位周围形成了一片无形的真空地带，无人敢轻易靠近，连带着整个项目组的氛围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一点火星就引爆了不知埋藏在何处的炸药。
陆星纪也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甚至可称得上阴郁。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办公室里，玻璃墙的百叶窗长期闭合，隔绝了所有窥探的视线。他的指令变得更加简洁，甚至苛刻，通过邮件下达时，字里行间都透着冰冷的金属质感。
公司里关于两人的流言渐渐变了风向，从最初的八卦好奇，变成了现在的噤若寒蝉。大家都隐约感觉到，某些东西已经彻底碎裂，无法挽回。
这天下班前，江云川收到一封来自陆星纪的邮件，内容是关于项目核心算法的一个优化难题，要求他尽快给出解决方案，邮件末尾冷冰冰地附注：“明早项目例会前，我需要看到初步方案。”
这是一个极其刁钻的技术难题，工作量巨大，正常需要一个小团队协作数日才有可能攻克。明早之前？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像是一种变相的刁难。
江云川看着邮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甚至没有感到愤怒，只觉得一种深沉的疲惫。也好，用这种纯粹技术上的、令人崩溃的难题填满所有时间，他就没有空隙再去想那些不该想的人和事。
他回复了一个字：“收到。”
然后，他关掉了所有的通讯软件，拔掉了手机充电线，从抽屉里拿出储备的咖啡和面包，准备彻夜奋战。
夜幕降临，办公楼里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他工位上方亮着一盏孤零零的灯。键盘敲击声在空旷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独。
胃又开始隐隐作痛，提醒着他尚未痊愈的旧疾和糟糕的饮食。他吞下两片胃药，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重新聚焦在密密麻麻的代码上。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城市灯火逐渐稀疏。
他不知道的是，在楼上，总裁办公室的灯，也一直亮着。
陆星纪站在百叶窗的缝隙后，目光沉沉地落在楼下那个唯一的光源上。他能想象出那个人此刻的样子——微蹙着眉，全神贯注，脸色苍白，可能还会因为胃痛而偶尔直一下腰，然后又迅速埋下头去。
那份“明早之前”的方案要求，是他亲手发出的。他知道这有多苛刻，近乎不近人情。可他找不到别的办法。他需要用一种绝对“公事公办”甚至冷酷的方式，将他留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哪怕只是通过这种施加压力的方式。他害怕看到江云川那双彻底失去温度、只剩下空洞和疲惫的眼睛，那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心悸。
他手里握着一个丝绒盒子，盒子边缘已被摩挲得有些光滑。里面躺着一枚精致的铂金袖扣，设计成星云环绕的图案，这是七年前他精心准备、却未能送出的毕业礼物。旁边，还有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少年时代江云川清隽的字迹：「愿能触摸星辰」。
咫尺天涯。
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这四个字。
楼下，江云川遇到了瓶颈。一个关键的逻辑环节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反复的尝试和失败消耗着他所剩无几的精力和耐心。焦躁感混合着胃部的抽搐，让他的额头上渗出冷汗。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起身想去茶水间冲一杯浓咖啡提神。
就在他穿过昏暗的办公区时，脚下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狠狠地朝旁边堆放着测试器材的角落摔去！
“砰——哗啦——”
一声闷响伴随着器材散落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江云川只觉得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瞬间蔓延至全身，让他眼前发黑，几乎晕厥过去。他试图用手撑地站起来，却再次因剧痛而跌坐回去，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几乎就在同时，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从楼梯口的方向传来，迅速逼近。
陆星纪几乎是冲过来的，他一把推开挡路的椅子，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惶和失措，在看到跌坐在器材废墟中、脸色惨白冷汗涔涔的江云川时，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云川！”他失声喊道，那个在心底默念了无数遍的名字脱口而出，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他几步跨到他身边，单膝跪地，想碰他又不敢贸然动作，手悬在半空中，指尖都在发颤，“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
江云川疼得说不出话，嘴唇都在发抖，只能勉强用手指了指自己剧痛难忍的右脚踝。
陆星纪小心翼翼地撩起他的裤脚，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到那纤细的脚踝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肿起来，伤势显然不轻。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比江云川还要难看，眸子里翻涌着滔天的自责和心疼。
“别动，我送你去医院！”他声音沙哑，不再有丝毫犹豫，伸手想要将他打横抱起。
“不要你管！”江云川却猛地挥开他的手，因为疼痛和某种激烈的情绪，声音破碎而尖锐，“陆总不是明天一早就要方案吗？我没事……我自己能处理……”
都这种时候了，他想到的竟然还是那份该死的方案！
陆星纪的动作僵在原地，看着江云川挣扎着试图依靠旁边的桌子站起来，却又因剧痛而无力滑落的模样，只觉得那把一直插在心口的刀又被狠狠拧了一圈，痛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发冷。
“别闹了！”他几乎是低吼出来，再次上前，不顾江云川微弱的挣扎和推拒，强硬却极致小心地将他打横抱了起来，“方案见鬼去吧！现在立刻去医院！”
怀抱是陌生的，却又带着一丝遥远的、令人心碎的熟悉感。江云川僵在陆星纪的怀里，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熟悉的雪松冷香，混合着一丝淡淡的烟草味——他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更大的屈辱和痛苦淹没。他闭上眼，不再挣扎，任由陆星纪抱着他，快步冲向电梯。眼泪却不争气地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渗入陆星纪昂贵的西装面料，转瞬消失不见。
感受到怀里人轻微的颤抖和肩颈处的湿意，陆星纪的手臂收得更紧，步伐迈得更大更快，心里是一片兵荒马乱的废墟。
去医院的路上，车内的空气压抑得令人窒息。江云川歪靠在车窗上，侧脸对着陆星纪，沉默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一言不发。
陆星纪紧握着方向盘，指节泛白，目光时不时焦灼地扫向副驾驶座上的人，无数次想开口，却在看到他抗拒的背影和红肿的脚踝时，将所有话又咽了回去。
挂号，急诊，拍片。
检查结果是脚踝严重扭伤，伴有轻微骨裂，需要打石膏固定，至少静养两周。
医生包扎的时候，江云川始终咬着唇，一声不吭，只有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暴露了他的疼痛。
陆星纪站在一旁，脸色阴沉得吓人，目光死死盯着医生手上的动作，仿佛受伤的是他自己一样。
拿完药，陆星纪推来轮椅，想送他回去。
“我自己可以打车。”江云川垂下眼睫，声音平淡无波。
“江云川！”陆星纪的耐心终于告罄，他弯下腰，双手撑在轮椅扶手上，将江云川困在自己和轮椅之间，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呼吸可闻。他眼底布满了红血丝，声音里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压抑，“你到底要怎么样？是不是只有我离你远远的，你才满意？是不是只有我彻底消失，你才会觉得舒服？”
江云川猛地抬起头，撞进他痛苦而炽热的眼眸里，心脏像被狠狠揪住。他看到他眼底深处那几乎无法承载的痛楚和挣扎，那么真实，那么剧烈，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
这一刻，他构筑起来的所有冰墙，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
可也仅仅是一丝缝隙。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更紧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重新低下头，避开了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目光。
无声，是最残忍的回答。
陆星纪眼底那点微弱的光，终于彻底熄灭了。
他缓缓直起身，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只剩下一个疲惫空荡的躯壳。他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推着轮椅，将江云川送上车，送回了公寓楼下。
“谢谢陆总。”江云川扶着车门，勉强站稳，声音疏离而客气，“医药费我会转给你。项目的事，我会在家完成，不会耽误进度。”
陆星纪站在车边，夜色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孤独。他看着江云川艰难地、一步一步地挪进单元门，直到那抹单薄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他没有离开。
他只是倚在车边，仰头望着那扇亮起灯的窗户，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烟，点燃。猩红的光点在漆黑的夜色里明明灭灭，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写满了无处诉说的黯然与伤惘。
云与星，看似咫尺，中间隔着的，却是亿万光年的绝望距离。
那扇窗内的灯光，如同遥远星辰投来的一缕微芒，看得见，却永远无法触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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